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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色

Summary:

為了尋找音柱──宇髓天元下落不明的妻子們,我妻善子和竈門炭治郎、嘴平伊之助來到遊廓。
在這個浮華的極樂地獄中,善子的處境不可避免地危殆起來,其中亦包括她同宇髓天元的關係。

Notes:

※原作〈遊郭篇〉衍生,篇名取自戲作《傾城色三味線》,作者為江島其磧,元祿十四年出版。
※善逸天生女性設定,內文含 OC(原創人物)描寫,不適者注意。
※宇嫁重要且貫串全文,介意者請謹慎閱覽。

Chapter 1: 黎明造訪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白晝如犬,鬼鬼祟祟地舔舐著遊廓的邊角,彷彿來到台屋門邊的貓兒小狗,因著煮炊的香氣不住垂涎,巴巴地循著味道嗅個不停。

  番人們為誰哉行燈添最後一次油──天就要亮了,遊廓即將陷入沉睡。睡著時無須長明,只有心懷恐懼的人貪戀夜中的火光。

  一名少女趁著微曦,懷抱一樣物事輕輕跳上屋頂,她一手提著木屐,赤足奔騰於房簷瓦片之間。少女動作輕靈,那飛躍的身姿在燈火將熄的花街一隅閃現,說不出地奇異。宛如鬼魅般不可思議,卻無神怪之不祥。

  街上的貓「喵嗚──」地叫了一聲。

  過不多時,在角町靠近羅生門河岸一帶,出現那名抱著東西的女孩。她穿上木屐,緩步走向門口掛著行燈的屋子。少女身穿碎花底綴櫻花型染的小袖,腰繫綁成豎結的晝夜帶,上頭纏著殷紅色的丸絎帶,正是一般年輕女性的裝扮。然而她最惹眼的是那頭異國人似的髮色,淺金的髮絲隨著日光變換色澤,即便束為垂髮,依然不減其華麗的風采。

  此處為角町的一間裏茶屋,乍看與普通建築無異,甚至比不上妓樓氣派輝煌,然而其別有意趣之處,只有入內方可知悉。少女拂開門簾,小廝已在此恭候,她輕聲問道:『宇髓大人來了麼?』小廝回道:『大人久候多時了,請跟我來。』

  兩人行過長廊,來到一處房間,裡頭卻不見人影。那小廝逕直往房中的壁櫥走去,拉開紙門,後方竟是有五張榻榻米大小的居室,內中擺著色彩、形貌皆不下於妓樓浮誇的寢具。

  少女進了房,小廝安靜地拉上襖,她放下手裡的物事,原來是一把三味線。

  『宇髓先生。』她頷首道,並未行禮。對面一名男子屈膝而坐,穿著藍絞染的浴衣,即便坐著,身量也十分高大,自下襬露出的腿部壯實修長,膚色白皙。

  宇髓天元一手執著菸管,骨節分明、肌理勻稱的手指前端搽著顏色不一的蔻丹,這並不使他顯得不倫不類,反倒有種出挑之美。或許蓋因他壓倒性的美貌,讓一切都合理了起來。

  『哦,善子,』宇髓天元不介意少女的隨性,他輕快地招呼善子坐近些,將蝶形足膳望她推去,硯蓋上盛裝著牛蒡和小魚佃煮,不僅鹹食,還有羊羹及大福餅。

  善子發出一聲嗚咽,趴向前去拿起一塊大福餅吃了起來,像是餓得狠了顧及不了禮儀,邊吃邊哭著抱怨道:『我若不是被鬼殺死,就是在遊屋裏被餓死!』

  宇髓天元大笑,將火皿往灰吹磕了磕,吸著菸含笑凝視大口進食的少女。善子確實餓得難受,她正在長身體,遊屋的晚飯又形同虛設,原本遊廓的夜晚便是最忙碌的時候,無論階級──除花魁之外,無人不是偷著時間吃晚餐。可那些飯菜──實在不能怪善子挑嘴,白米是午飯剩下的,沒有配菜,好點兒的話尚有醃蘿蔔,壞些當真只能吃乾飯了。

  善子尤擅三味線,因此作為振袖新造侍奉花魁和客人。她倒是接待過宇髓天元,在上司作為通人(*1)登樓時陪他聊天玩樂,明面上是如此。花魁雖能挑選客人,卻不比下級遊女閑散,排場浩大的結果,便是苦了隨侍的善子。

  『阿松姐姐抱怨某某客人粗魯,晾著他快到天亮,』善子墊了胃,總算有餘裕慢慢品嚐。『聽說他會咬人,我就想:難不成是鬼?可也沒有只咬不吃的道理,或許他是忍不住了才咬呢?畢竟鬼不是甚麼人都吃。』

  宇髓天元輕咳一聲,道:『那位客人有甚麼不對勁之處?有他是鬼的證據麼?』

  善子搖搖頭,道:『昨晚我趁花魁與客人同寢時,偷偷溜到阿松姐姐房間外頭,姐姐還是見了那位粗魯的男客,可我沒有聽到鬼的聲音。』

  穢語汙言倒是聽了不少,善子漲紅臉,氣得。

  宇髓天元瞧她面色不豫,放下菸管,舉起一只二勺盃(*2)湊近善子目前。善子眨了眨眼,問道:『做甚麼?』

  『給我倒酒啊。』宇髓天元笑道,同時抬起手掌捂住自己的耳朵。果不其然聽見善子拔高嗓音罵道:

  『你!宇髓天⋯⋯先生!這裡不是遊屋,你也不是客人!』

  『我好歹是你上司,善子。』宇髓天元漫不經心地回嘴:『這兒確實不是遊屋,可你知道這是甚麼地方麼?』

  善子驚叫一聲,她就算原本不曉得裏茶屋是做甚麼的,憑著絕佳的耳力也「聽到了」來這兒的人都在做甚麼,她氣惱地抓起一升徳利(*3),也不知是想為宇髓天元倒酒還是潑他。

  『宇髓先生真討人厭,為甚麼要約在這種地方彙報嘛!』善子越說越氣悶,她的眼淚總是更快一步,人卻慢吞吞地往前挪,吸著鼻子要為宇髓天元斟酒。

  『這裡隱祕,妓樓隔牆有耳。雖然你在意的應該不是⋯⋯哦,還真倒酒了。』

  善子終於忍不住撓了宇髓天元一下,輕輕的,因為她實在很害怕他。只是宇髓天元太愛逗她了,善子又藏不住情緒,就像她激動起來便要掉眼淚。自小總是被各種聲響環伺,善子的聽力是天賦,卻也使她非常敏感易怒。

  『不照辦您會放過我麼!宇髓先生不要明知故問!』她捏著宇髓天元的衣角抱怨,看他舉盃飲下酒液,淚眼婆娑地盯著宇髓天元上下滑動的喉結。

  『我可不會土氣地做這種事,』宇髓天元意有所指,然而善子聽不明白。他放下二勺盃,示意善子從一旁的矮桌上拿取某樣東西。『既然你為我倒酒,我也該表達謝意才是。』

  善子取過漆盒,黑底繡金的式樣十分典雅,觸感亦相當高級。她打開蓋子,裡頭是猶帶溫度的蒲燒鰻魚和天婦羅,整齊地鋪在飽滿晶瑩的銀舍利(白米飯)上頭。

  『我記得你喜歡吃鰻魚飯。』宇髓天元吸了口菸,掌心撐著臉頰看向善子。『總是挨餓要怎麼工作呢?』

  善子哽咽道:『宇⋯⋯宇髓先生⋯⋯』

  她聽到一陣非常寧靜溫柔的聲音,是宇髓先生的「本音」。這是善子的「天資」──儘管帶給她的痛苦比快樂更多。她聽得見所有東西的本質,亦包括人鬼。善子不曾遇過神明,然而若有機緣,想必也能一窺神之音吧。

  宇髓天元是很安靜的人,這亦是善子懼怕他的原因,雖然她怕宇髓天元,不僅僅是因為他太靜。善子能夠聽到宇髓天元的心跳聲,身體運作的聲音她自然聽得見,然而宇髓天元的本音卻是一片荒蕪。

  只有死人聽不到任何聲響,為甚麼狂放張揚的宇髓天元竟仿若死者般沉默?善子從未遇過這樣的人,這讓她同宇髓天元交流時總是有股迷錯感。

  她聽不出宇髓天元說的是真話抑或謊話。

  然而隨著潛伏花街的任務開展,善子和宇髓天元的相處越發頻繁,她對宇髓天元愈來愈不拘束(用宇髓天元的話來說,善子從一開始就對他沒大沒小),彷彿是彼此的戒備都放下了,偶爾──極少數的時刻,宇髓天元會讓善子聽到他的「聲音」。

  『為何眼淚流個不停?善子太感動了麼?』宇髓天元微笑道,揶揄善子。『你也不必難為情,畢竟我是個誰見了都要相形見絀的華麗之人。』

  善子抽噎著罵他:『你⋯⋯宇髓先生真是陰陽怪氣,誰要為了你的華麗哭泣呀。』

  『哦?』宇髓天元拉長音調,激起善子一股想擰他手背的衝動,到底沒敢這麼做。『那你說說,為甚麼會哭鼻子?』

  『我怎麼知道!』善子用力吸了吸鼻子,沒成,眼淚和鼻涕爬花了猶帶殘妝的臉面。宇髓天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輕聲道:

  『好醜。』

  『有您這樣當面說人家的麼,討厭、過分!』善子氣極,淚水倒是止住了,她咬咬唇,揪住宇髓天元的袖子胡亂擦了一氣,又偷偷摸摸地擰他一把。

  宇髓天元伸指彈她額頭,善子臉皮薄,立時便滲出一抹紅痕。她吃痛地唔了聲,宇髓天元將手收回袖中,不發一語地看著她。

  『你生氣了?』善子疑惑道,不,沒有憤怒的聲音,只是歸於平靜。剛才那彷彿夤夜大海似的心音消失了,宇髓天元又變回一個死人。

  宇髓天元歪了歪頭,銀白色的髮絲斜斜地披散在肩膀上。他太高大,而善子太瘦小。俯身往善子靠近時,少女總會不自覺地發顫。

  『先吃飯,還是先彙報?再拖下去,晝四(*4)起得來麼?』

  『吃⋯⋯吃飯!我還是餓⋯⋯』善子抓起箸子囫圇吞了一口,隱約覺得方才彼此都有些奇怪,但宇髓天元本就是個不正常的人,自己糾結也沒有用。善子勉力將口中的食物吞下肚,宇髓天元看著她吃,善子怔怔地回望他的眼睛,沒有在想甚麼。

  『宇髓先生吃過了麼?』直到善子吃完一條鯽魚天婦羅,方後知後覺地問道。可鰻魚飯只賸下一半,天婦羅也僅餘一條,她瞪著飯盒,自個兒都覺得寒磣,她這樣問,豈不是要讓宇髓天元吃賸飯?

  果不其然,宇髓天元露出嫌棄的表情。

  『你是要我吃這個,』他重複道,挑起一邊眉毛。『這個玩意?』

  『你⋯⋯你你你幹嘛呀,』善子嚇得結結巴巴,她一說出口就後悔了,心裡很是歉疚,連還嘴都不利索起來。『我就問問!不然我去台屋給您買,我腳程很快的。』

  『遊屋都休息了,仕出料理屋還會開著?』宇髓天元哼道,他調整坐姿,不著痕跡地離善子遠了點兒,拾起菸管吞雲吐霧。『下回來的時候給我帶寒天果子。』

  善子垮了臉,嘟噥道:『下次還要在這種地方見面麼?他們⋯⋯他們好大聲啊。』

  『遊廓裏有甚麼地方能讓你安心睡覺,不妨說說。』宇髓天元自顧斟酒,淡淡道:『遊屋你睡不好,藤花家離得太遠。裏茶屋雖然吵──』他笑了笑,那些男歡女愛之聲才是遊廓的根本,善子自然是知道的。『總不能做個沒完吧?』

  『那我得等其他客人盡興了才能休息,這不是和在遊屋裏沒有兩樣麼!』善子忿忿道,煙霧繚繞中看不清宇髓天元的臉,她凝睇了一會方纔移開目光。『可是⋯⋯確實在您身邊最讓我安心,啊,如果沒有工作的時候能和炭治郎他們一起,我也可以好好睡覺的⋯⋯』

  ⁑

  善子睡著了。

  少女曲著身子,以手為枕側躺在榻榻米上小憩。宇髓天元要她披著羽織,她不肯說是熱,他也就由著她去。

  一旁的朱漆木碗中還有善子沒吃完的零食,平時他們並不常常見面,交換情報主要依靠彼此的鎹鴉(雀)。而孩子們──炭治郎、伊之助和善子,晝見世(*5)以前倒是時時碰頭,談論著潛伏在妓樓的發現。

  他們來此無非是為了鬼,以及宇髓天元下落不明的三個妻子。少年少女按宇髓天元的女忍妻子們失蹤前潛入的妓樓依序埋伏,並仿照妻子們的方式,以遊女的身分深入打探。

  宇髓天元想起竈門炭治郎在恍然大悟遊廓究竟是何種地方後,曾私下請求他道:『宇髓先生,能請你多關照善子麼?』

  炭治郎沒有要求宇髓天元將善子除名,而是拜託他更加注意善子。雖然善子不喜歡這個地方,和同伴們碰面時常哭鬧抱怨妓樓如何壓榨她(的琴藝),可善子一次也沒有說自己不想幹了,而且十分擔憂原先待在京極屋──善子如今的潛伏地點──卻無故失蹤的雛鶴小姐。

  與炭治郎、伊之助不同,善子眼前有著更加迫切的危機。即便遊廓裏亦有陰間男娼,善子更有可能面臨須與客人同床的窘境。

  即使炭治郎不特別懇求他,宇髓天元也沒打算放著善子不管。因為妻子們的事,他確實亂了方寸。雖說為了殺鬼,同僚、後輩無一不是早早寫好遺書,將生死置之度外,可勉強年輕女孩去受毫無必要的苦楚,宇髓天元亦認為太不華麗了。

  善子散開的髮絲,在微弱的燈照下是黃栀子色。因頭髮長度不足,善子沒法梳島田或二折髷等髮型,工作時便束成高高的垂髮。宇髓天元初次在蝶屋遇見她,她倒是披著一頭及肩的散髮,躍起的身子一手抓著刀鞘,一手緊緊握著刀柄,金茶色的眼睛牢牢盯住宇髓天元,陽光照射下的頭髮看來華麗無匹。

  她的出刀速度必然極快,雷之呼吸的繼承者,追溯起來同宇髓天元的音之呼吸甚有淵源。對上眼瞬間,宇髓天元甚至期待少女朝他拔刀。她纖細的身體中藏有萬鈞雷霆,斬擊剎那自有雷神之威。

  凌晨的時候善子吃了飯,絮絮叨叨地向宇髓天元報告遊屋見聞,她和炭治郎、伊之助不僅僅打聽遊屋裏的事情,也會上街蒐集里談巷議。善子說話有個壞習慣,想到甚麼說甚麼,缺乏組織力,談到激動處又會拔高音調,宇髓天元好幾次被她轟得耳朵疼。

  可除了鬼怪之事,遊廓裏無非就是曠男怨女的愛恨情仇,宇髓天元聽得無聊,善子也三言兩語交差完畢,流露出疲態。宇髓天元喚人來要了面盆清水等盥洗用品,正想讓善子準備歇息,卻見少女取出擱在一旁的三味線。

  『宇髓先生,我新學了一首曲兒,彈給您聽。』

  『哦,彈吧。』宇髓天元笑了笑,他確實很享受善子的琴音。身為前忍,又是音之呼吸的領悟者,宇髓天元有不下於善子的靈敏聽覺。他聽得懂每首樂曲的妙處,樂師在他面前無所遁形,宇髓天元能夠明白善子所謂的「心音」之說,即使他沒有這項天賦,道理卻是相通的。演奏者的心緒、性格、藉由曲目投射而出的自我,對宇髓天元來說,就如白紙黑字一般清晰。

  善子喜歡彈琴給他聽,約莫是一種珍惜知音的想法。宇髓天元很奇怪,他對任務的要求相當嚴厲,與下屬的相處卻十分隨性。他甚至同善子玩過御手玉(*6)和鼬鼠遊戲──善子放在宇髓天元手背上的手,幾乎能被他全攢在掌心裡頭。

  宇髓天元聽了一會三味線,小廝送來需要的什物,他雖尚未盡興,到底還是趕了善子去洗漱睡覺。善子勞動一整晚早已十分疲倦,也不和宇髓天元客氣,拆了髮繩淨了臉,迷迷糊糊道:『宇髓先生,那我睡啦。』並拒絕宇髓天元要她蓋件羽織的提議和衣而臥。過不多時,善子小聲地打起呼嚕,已睡得熟了。

  日輪逐步爬上天頂,幽暗的房內緩緩鍍上一層暖色。善子敏銳的耳朵許是捕捉到了街上越發熱鬧的聲響,她蹙起眉頭沉吟一聲,翻過身子將臉轉了個方向。

  善子掌心朝上,細瘦的小臂自袖口伸展而出,一腿彎曲著,另一腿隨著動作繃直了,像貓咪拉長了四肢。小袖下襬被她的腿撐開,緋紅色的湯文字(*7)捲在腿間,露出善子緊實而布滿疤痕的大腿。

  宇髓天元的眼底倒映著這幅景象,而善子一無所知,咂了咂嘴唇,呼吸又沉了下來。腰帶夾著的懷紙滑落而出,是善子的三日月櫛。她蜿蜒鋪展、流光也似的頭髮旁,散落著幾個方才同宇髓天元拋接遊玩的御手玉。此刻的善子毫無防備,就像一個和手足朋友遊戲過後,安然歇下的平凡女孩。宇髓天元面無表情,沉靜地凝視著熟睡的少女,整個人好似與房間融為一體──他消除了氣息、隱去了聲音,唯有日光依然恬不知恥地吻上善子的肌膚。

Notes:

註釋:

1. 善於在遊廓尋花問柳的人,具有引領潮流者的含義。
2. 將裝在一升大盃中的酒盛裝於二~三勺的小盃中飲用,二勺盃指的是小酒盃。
3. 容量為一升的酒瓶。
4. 上午十點。
5. 妓樓正午至下午四點左右的營業時間。
6. 江戶時代,將紅豆裝進小布袋裏,一次拋擲好幾個玩的小沙包。
7. 日本傳統女性內衣,覆蓋下身的長布,看起來像裙子。

Chapter 2: 男伊達(上)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張見世中燈火通明,大行燈發出的光映照得遊女們個個面白如紙,丹唇似血。格子窗外人潮湧動,來此尋芳的男人們紛紛睜大眼睛,極目望著裡邊端坐著的遊女。

  他們品頭論足的聲音毫不遮掩,多是衝著中座上的頭牌「若紫」而去。京極屋的另一名花魁‧蕨姬似乎身體不適,已多日不曾露面。等候指名的遊女們倒也沒有閑著,她們或吸著菸管,或與姐妹談笑,偶有興致,便朝著窗外的男人秋波送情。

  善子坐在張見世一隅,手執三味線彈奏囃子(*1)。身旁的藝妓正稍事休息,當遊女們端坐在張見世等待接客,便由新造和藝妓輪流演奏樂曲,增添情調。

  姐姐們很是無聊,善子一邊彈撥,一邊聆聽遊女們的心音。自身是精心裝扮的商品,臉上鋪著濃重的白粉,身穿華麗的和服,只為讓那些色迷迷的男人任意對待,毫無選擇、身不由己。如此這般,不心生恨意都是好的了。

  突然間,善子聽到幾位姐姐發出澎湃的聲浪,她詫異地抬起頭來,透過大見世總籬的格子,只見她的上司──宇髓天元正站在張見世外看著自己。

  他身上的羽織和小袖是同一色調,與其張揚的性格不同,乃內斂穩重的深色。然而他那頭銀白的髮絲卻未被頭巾包裹起來,反而袒露於外,在衣料襯托下顯得更為搶眼。同時,宇髓天元的腰帶及中著皆是亮麗的顏色,長羽織則使他本就巨碩的身量更加高大,哪怕宇髓天元原就不同於一般成年男性的身高,他這副通人打扮,彷彿猶嫌自己不夠引人注目似的,愣是將一旁的尋芳客生生壓了下去。

  「真是個好男人啊」、「沒見過的面孔呢」,遊女們低聲談論道,善子只覺得自己快控制不住表情了:這個混帳東西,人家在這裡累死累活,你竟然跑來尋歡作樂!她朝宇髓天元齜牙裂嘴,一邊的藝妓被她嚇了一跳,宇髓天元想必也瞧見了,因為他原本冷淡的俊容忽地扯出笑顏,約莫是給善子逗樂,真心實意地笑了出來。

  善子尚未正式出道,並不接客,這一點宇髓天元自然曉得,因此他不可能指名善子。門口招呼客人的小廝走了進來,在若紫花魁耳邊小聲說話,若紫垂眸聽了一會,朝善子招了招手。

  『善子,五兵衛大人來到,在妾身過去之前,請你先接待宇髓天元大人。』

  宇髓天元是新客,雖指名了花魁,究竟不比已為花魁付出諸多金錢的熟客。今晚他恐怕得等候若紫花魁直至天明,方能見上一面。

  當花魁分不開身接待客人時,便會交代其下的「妹妹」擔任名代。所謂的名代,便是協助姊女郎待客的遊女。善子正好是侍奉若紫花魁的新造,因此由她陪伴指名花魁的客人再合理不過。

  若紫花魁至自己的房間招待五兵衛大人,宇髓天元則在小廝帶領下來到花魁獨有的迎賓房,甫坐定不久,隨著一聲「打擾了」響起,善子推開拉門走了進來。

  她今日的打扮應是出自花魁之手,頭上的兩天簪裝飾著牡丹,想是姊女郎送給後輩的飾品。菊花圖紋的振袖搭今樣色的中著,腰帶是黑底蝶入雲朵並雷紋的款式,在少女身後緊緊束為一結。

  門一關上,善子的臉就垮了下來。她大步走向宇髓天元,以十分豪邁的姿態坐在男子身側。

  『宇髓先生,您今晚不用監視遊廓麼?』她酸溜溜地問,拿起客人的箸筷大口吃下盤中的甜點。

  『來看看善子小姐有沒有認真工作啊。』宇髓天元笑道,善子聽了更加來氣,雙眉豎起提高聲音道:

  『憑甚麼您可以自由自在地閑逛,我就得在這兒彈琴陪酒一整晚呢!』

  『這不是省下送客後見面彙報的工夫麼,』宇髓天元舉起手塞住耳朵,善子忿忿地吃著他碗裡的東西,一邊兀自嘟囔個不停。『若紫今晚不會來了,待我走後,你就能早早休息。如何,今天你只需接待本大人,還不壞吧。』

  『陪你玩樂哪兒好了,還不如讓我吃飽⋯⋯』

  『喲,你這傢伙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宇髓天元罵道,捏住善子的臉傾過身去,善子嚇得嘴裡的點心掉了一小塊,落在宇髓天元質料精緻的衣服上。『今日有甚麼發現?』

  『好疼,您的握力是怎麼回事,笨蛋柱,討厭的猩猩⋯⋯』善子的淚水湧出眼眶,她本就泫然欲泣,這下更是沒完沒了。宇髓天元放輕力道,然而還是箍著少女的面龐不放。

  『聽姐姐們說,蕨姬花魁已閉門不出好些天了,因此若紫姐姐不得不擔起蕨姬花魁原本的客人。』

  『知道蕨姬不接客的原因麼?』宇髓天元鬆開手,善子的雙頰立時紅了起來。他捏起一塊糕點塞進善子口中,善子差點兒咬了宇髓天元的手指。

  『嗚嗚⋯⋯咳!』善子抓住宇髓天元的手,她被點心哽住了,吞不下去咽得難受,對著眼前的手心就把濕漉漉的糕餅吐了出來,又想拿過蝶形足膳上的酒壺猛灌,卻被宇髓天元攔住。

  『宇髓先生,好難受⋯⋯』善子哭道,宇髓天元將手指伸進她嘴裡,按了按善子的舌根,她嘔了出來,那塊卡在喉嚨口的食物掉進宇髓天元手心,除此之外沒有更多了。

  『喝茶,別喝酒。』宇髓天元倒了杯茶給她,善子忙喝了下去,一手撫著胸口順氣。她眨了眨眼,看見宇髓天元修長優美的指掌上都是自己的嘔吐物,不禁「誒」了一聲,拾起袖子就要為他擦拭。

  『慢著,這衣裳你弄髒了可賠不起,』宇髓天元閃了開去,自拿著手拭巾清理。善子偷眼覷他,試圖從對方臉上查探不快的情緒──為何不用聽的,只因善子聽不到宇髓天元的心音。

  『宇髓先生,對不⋯⋯』

  『你真的沒吃甚麼東西呢,』宇髓天元道,面上一如往常,絲毫沒有不悅的影子。他提起酒壺正要斟酌,善子一把搶了過去為他倒酒。宇髓天元笑了一聲,此時外頭傳來守夜人的聲響,隨著制式的告罪言語,守夜人動作俐落地為房內的行燈添油,完事後正欲告退,宇髓天元喊住了他。『去仕出料理屋叫些菜色過來,甚麼都行。』

  守夜人答應著離開了。宇髓天元回過身喝下善子為他倒的酒,語氣輕快道:『繼續說說蕨姬的事情吧。』

  ⁑

  蕨姬與若紫是京極屋的兩位頭牌,然而兩人的性格卻大相徑庭。若紫性情謙和,雖有些寡淡,對妓樓中的遊女倒十分照顧。蕨姬則恰恰相反,她外表美豔,為人卻相當暴戾,對服侍她的禿和新造動輒打罵,受不了蕨姬虐待而逃跑甚至自裁的人所在多有。

  『京極屋的老闆娘三津不久前墜樓而死,據說是與蕨姬花魁爭吵後發生的事。』善子小聲道,低垂著頭彷彿偎著宇髓天元,實則是提防隔牆有耳。

  『你見過她麼?』

  『遠遠地看過一次,不是很清楚。』善子回憶道:『當時正是蕨姬行花魁道中,看熱鬧的人太多,屋裏又都是客人,聲音吵得我腦子疼,所以⋯⋯

  『原本想在京極屋與蕨姬花魁面對面時再確認一遍,可之後便不曾見到蕨姬花魁了。』

  『你認為蕨姬和老闆娘的死有關係?』

  『是的,遊屋的構造雖有兩層樓,但聽說老闆娘的死狀就像自極高處被扔下一般,若她真是從屋內失足掉落,也不該是如此——』

  『雛鶴來信中曾提及蕨姬,當時並未發現異樣,然而這也不足以證明她不是鬼。』宇髓天元同意善子的看法,不如說假若蕨姬當真為鬼,恐怕會是非常棘手的對象。

  善子抬起臉看了宇髓天元一眼,復低下頭道:『對不起⋯⋯沒能打聽到雛鶴小姐的消息。』

  宇髓天元從善子的語氣中聽出失落與難過,他有些意外,畢竟善子對他一向是避之唯恐不及,可對於他的妻子們,善子卻是真誠由衷地感到擔心。

  『沒事的,打起精神,』宇髓天元道,想讓善子抬頭看向自己,又不好嚇著她。他對自己的外貌知根搭底,那是一副出色的皮囊,宇髓天元亦不是沒用過這張臉當作武器。可善子總是非常害怕他,彷彿宇髓天元是甚麼吃人的猛獸。『我的妻子們都是出色的忍者,我信任雛鶴的能力,她一定會好好的。』

  善子忽地抬眼看著宇髓天元,她不可思議地喃喃道:『聲音⋯⋯』

  她很少不帶負面情緒地看他,如今這樣直勾勾地望著自己,竟讓宇髓天元訝然於她的雙眼如此明亮。因為善子常常情緒激動,一激動就哭,使得她的眼睛總是水汪汪、霧濛濛的。

  『聲音?』宇髓天元不自覺地放輕音量,善子似乎發了會獃,同宇髓天元的臉湊得太近也沒發覺。正當宇髓天元打算問第二遍的時候,相鄰房間傳來男女交歡的聲響。

  善子倏然回過神,她的臉青一陣紅一陣,雖然兩人在花魁獨有的迎賓室,可遊屋內部卻毫無隱私可言。整個空間僅以障子及襖相隔,床笫之歡時,只要音量稍大,隔壁房間甚至走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可這並不是最令善子困擾的,而是多數姐姐叫床時,內在的本音往往讓善子感到非常難受。

  『這麼舒服麼?看來你離了我的那話兒便不能活啊。』男客得意的話聲穿過襖砸了進來,遊女婉轉的鶯啼層層疊疊,彷彿下一刻便要高潮致死。然而善子卻撇了撇嘴,語帶不屑地說道:

  『他的性技爛死了。

  這是真的,姐姐的心音充滿厭煩與敷衍,怎麼聽都是只想趕緊結束,半點也不戀棧這名男客的「那話兒」。

  隔壁房突然安靜下來,不知是否因為聽到了善子的批評,連遊女驚心動魄的呻吟聲都像被吹熄的燭火,旖旎煽情的氣氛瞬間消失無蹤。

  『噗哈哈哈哈哈!』忽地,宇髓天元的大笑出其不意劃破了凝滯的空氣,善子瞪大眼睛怔怔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瘋子。宇髓天元推了推善子,讓她把腿伸直放平了,一邊笑一邊躺臥下來,將頭顱枕在少女的大腿上。

  『宇髓先生!做甚麼呀!』善子漲紅了臉,宇髓天元忽然的親近讓她不知所措,剛才一瞬間,宇髓先生發出輕快愉悅的聲音,可是很快又不見了。他雖然笑得十分快活,可善子並不確定和那陣令她震顫的心音是否相同。

  看他快樂得像個孩子,為甚麼自己的心卻像被捏住了一般難受呢?

  『啊──善子,』宇髓天元放鬆地仰躺著,銀色的髮絲往後滑落,露出他俊美無瑕的臉龐。『本大人想睡一會,在小廝送來台屋料理前,你就給我唱首兒歌吧。』

  『甚麼兒歌,您瞧不起人麼?』善子又驚又氣,她抬起手想揪住膝上人的衣襟,又覺得憑自己的力氣扔不開他。『要聽兒歌,去讓炭治──炭子唱給您聽,他五音不全,包准您聽了精神百倍,笨蛋柱!』

Notes:

註釋:

1. 為增添藝能情趣,以敲擊樂器為主的音樂。
2. 文中出現的原創人物若紫,靈感來源是吉原著名的遊女──若紫花魁,乃真實存在的人物。
若紫原名勝田のふ子,16 歲被賣入吉原游郭「角海老樓」,其人性情溫和、待人體貼、我見猶憐,不僅做到了花魁,原本需 10 年的奉公期限亦減少至 5 年。遺憾的是,1903 年距若紫契約期滿,只剩 5 天便能離開吉原時,她不幸被客人持刀刺殺,得年 22 歲。因這樁悲劇,角海老樓出資為其立墓(大部分的遊女死後是沒有墳墓的),如今的東京淨閒寺中,仍可見到若紫花魁的墓碑。而遊郭當中,命運悲慘的女性絕不僅只勝田小姐而已。

Chapter 3: 男伊達(下)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笙歌笑語漸漸歇了,時辰掠過夜八(*1),夜見世到了尾聲,尚未離去的客人多半選擇留宿,而善子在午夜時終得果腹,宇髓天元陪她吃了一會,又隨意閑談幾句。

  宇髓天元初次見到她時,覺得善子看起來特別幼小。女孩子一般長得快,成人以前往往顯得比男孩子成熟。有些男孩子身高拔節得晚,十五、六歲還比女孩子要矮。可善子站在炭治郎和伊之助身邊,愣是矮了半顆頭、小了一個圈,宇髓天元一直以為她最多十四歲。

  『不是的,我十六歲了,比炭治郎和伊之助都大。』善子和宇髓天元正下著雙六棋,不只擅長三味線,善子的棋藝也十分優異。擔任名代時,由於妓樓嚴苛規範名代不得與花魁的客人進行性事,否則除了作為名代的遊女將遭受殘酷體罰外,客人亦可能就此被拒踏入妓樓。

  漫漫長夜,同年輕女郎共處一室卻無法行樂,不少男客等不著花魁,索性便離開遊屋。當然,臨走前向小廝或者樓主抱怨發難者亦不少見。

  善子的琴聲動聽,棋藝精湛,即使相貌平凡,同她消磨時間到底不至於無聊。而善子也不是會私下對客人眉來眼去的人,花魁請她代為侍奉男客,確實不需要擔心。

  『我的身子會這樣,是因為與蜘蛛鬼對戰時中了毒,若不是忍小姐相救,早就死了。』善子心有餘悸道,不敢置信為甚麼自己還在殺鬼。『忍小姐說手腳萎縮是解毒的後遺症,但大致上是沒有問題的。』

  『你萎縮的只有手腳?看起來連年齡都變小了。』

  『人家有甚麼辦法嘛?又不是我想中毒的!』善子抱怨道,手上不停,飛速地將馬移離棋盤。

  『握刀不會有影響麼?』善子所持的日輪刀並不特別輕,雷之呼吸的武技又著重拔刀術,穩定的重心及負荷得住瞬間爆發的肌肉群,眼前的少女實在不像具備此二種特質。

  『當然有影響啦,誰像宇髓先生一樣滿身肌肉呀,』善子翻了翻眼睛,宇髓天元懶得罵了,直接撳住她的鼻尖,換來少女咿嗚亂叫折磨耳朵。『剛開始我連日輪刀都要舉不起來了,寫信給爺爺哭訴,結果爺爺只重新提點了雷之呼吸的要訣──爺爺太過分了!』

  『也只有你會對師父抱怨這個那個的,』宇髓天元笑道,『桑島老爺子太寵你了。』

  『寵⋯⋯寵!?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甚麼!』善子怒道,一張小臉超乎極限地扭曲起來,沖著宇髓天元口沫橫飛:『我好幾次哭著求爺爺不要學了,我沒有天分,完全領悟不了雷之呼吸,我到現在⋯⋯到現在也只會壹之型!羞恥死了,可我能怎麼辦,爺爺的畢生絕學怎麼會寄託在我這種人身上,嗚⋯⋯師兄也總是拿桃子丟我⋯⋯嗚嗚⋯⋯』

  宇髓天元習慣了她這種疾風驟雨似的性格,由著善子邊啜泣邊拿拳頭捶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善子,下回你再噴得我滿臉口水,我就把你用腰帶捲起來,掛在齒黑溝邊上。』

  『你這個人有甚麼毛病?嚇唬我好玩麼?』善子越哭越傷心,宇髓天元想她大概是犯困了在發脾氣,可她正瘋在興頭上,強迫善子睡覺豈有那麼容易。

  雖然宇髓天元有得是方法讓善子立刻睡著,但是少女醒來後免不了又要找他算帳,罷了罷了。

  『只會一式有甚麼關係,本大人還學不成雷之呼吸呢,不也當上華麗的柱。』

  『我、我跟你怎麼會一樣⋯⋯』

  『有甚麼不同?除了你又瘦又小,不比本大人海派俊美之外,咱們不都是殺鬼的劍士。』

  『你把柱當甚麼了,而且聽起來你好像在罵我!』

  『說不準善子就是下一任鳴柱啦,』宇髓天元微笑道,捏起袖子給善子擦臉,厚重的白粉被揭去了,露出少女原本的膚色。『本大人向桑島老爺子討教雷之呼吸的時候,也不曾想過自己能夠領略音之呼吸。我可沒有甚麼才能啊。』

  他說的是真話,善子聽出來了,卻因此更加不可置信。她以為宇髓天元是個極度自負的人,不只自信還自戀,所有與她相反的特質全數具備了,故讓善子既羨慕又嫉妒。她知道自己的妒忌毫無道理,他們的立足點天差地別,同任何人比較都可以,偏偏令她起了鬥爭心的是宇髓天元。就連他有三個妻子這件事,都讓善子如遭火焚。

  遊女和恩客相偕入睡,善子耳中總算沒有那麼吵雜了。她昏昏欲睡卻又不敢,若紫花魁明擺著不會來,宇髓天元也沒有要離去的跡象。

  『宇髓先生,您還有甚麼事麼?』善子小聲問道,腳趾頭不安分地動了動。

  『我仍未等到花魁呢,你說我還有甚麼事?』宇髓天元道,今夜的遊廓依舊沒有動靜,人聲隱去後,鬼的聲音便無所遁形,然而宇髓天元並未聽見任何不對勁的響動。

  不,別說他了,善子恐怕會比他更快察覺到鬼,雖然善子從未明說,但宇髓天元知道善子的耳朵異於常人。

  她常常在聆聽著他,她自己沒有發現,宇髓天元卻是心知肚明。當善子金茶色的眼睛獃獃地望著他時,宇髓天元知道善子並不是在看自己的臉。

  『啊,你就做夢吧,花魁是想見就能見到的麼?』善子鄙視道,宇髓天元忍不住要捏她,善子驚叫著滾開了。『討厭,為甚麼我得醒著陪你做夢呀,難道你的老婆不漂亮?』

  『須磨在鴇屋擔任花魁,你說她漂不漂亮?』宇髓天元挑眉,善子似乎非常喜歡和他談論妻子們,他都要懷疑善子其實對女性更感興趣了。

  『真想見一見須磨小姐!上回在花街遊行的鯉夏花魁,也是個天女般的人──不對,你跟我炫耀老婆做甚麼,氣死個人,都不讓人家休息的麼!』

  『是誰先問起我老婆的?』宇髓天元失笑道,拍了拍身旁的墊褥。花魁的迎賓室到底是接客之所,歡好所需的寢具自然一應不缺。『我也不是惡鬼上司,要睡就睡吧。』

  『不行,義母會責備我的,之前我不小心打瞌睡,初會的客人就在旁邊看著,結果客人走了之後義母把我抓起來打。』善子哭喪著臉道,以她的身體素質,被尋常人責打自能輕易忍受,可是被從甜夢中轟醒的經歷仍使善子餘悸猶存。

  善子口中的義母,指的是被稱為「遣手婆」的女性。遣手婆通常由年紀較長的退役遊女擔任,負責管教年輕遊女和禿,體罰也多由遣手婆領導執行,因此她們經常是遊女和禿懼怕厭惡的對象。

  『不是尚未出道麼?為何有初會的男客?』宇髓天元凜然,不由得追問道。

  『並非我的客人,是花魁姐姐的⋯⋯』善子沮喪回道,白日在妓樓學藝讀書,夜晚彈琴陪客,還要抽出時間調查遊廓,身體稚齡化以後,善子需要更多的睡眠與進食,然而任務卻總是追著她跑。如此下去,她還能恢復原本的模樣麼?

  宇髓天元不語,他吁了口氣,對善子說道:『你休息吧。遣手婆若看到了,我會給她祝儀(*2)的。包准多得讓她忘了罵你。』

  善子蹙起眉,嫌棄道:『那可以別睡在您旁邊麼?您太大隻了──像猩猩似的,我怕被壓扁⋯⋯』

  『你是不是欠扁,』宇髓天元掄起拳頭,與他秀麗的容貌不同,宇髓天元周身的肌肉十分壯碩,衣袖下足足有善子的腰那麼粗的手臂,青筋浮現於鼓起的山巒上。『過來,讓本大人調教調教!』

  『咿──不要啊!』

  夜已深沉的花街,少女淒厲骯髒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

  若紫花魁送畢過夜客,向身邊準備出發前往湯屋的遊女問道:『善子接待的客人尚未離開麼?』

  『似乎還沒走呢。想必相當渴望能見若紫花魁一面呀。』

  若紫花魁道了謝,攏了攏打掛來到迎賓室。那位通人並不是來見自己的──不如說,他登樓的目的並非買春。在張見世的時候,他從未看過她一眼,事實上,他誰也不在乎,那個男人散發的氣質太冷靜了。

  然而她沒有忽略那男人一瞬間的鬆動,當他將目光放在善子身上時。若紫花魁何許人也,在這吃女人的地獄裏,能夠熬過來的女性沒有一個是簡單的,更何況能坐上花魁的位置。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小廝走了進來,向若紫花魁報告指名情形。那位通人──宇髓天元,想必與善子相識,他來此是為了同善子見面,因為他清楚明白善子是自己的「妹妹」。

  難道他是善子的間夫?囑咐善子接待時,善子的表情既是鬆了口氣,又有些不情不願。善子果真認識他,然而這副態度是怎麼回事呢?

  若紫花魁在門前輕聲道:『打擾了。』而推開門後映入眼簾的情景,令若紫花魁不自禁地抬袖掩唇。

  滿地狼藉,杯碗銚子(*3)散落一室,錦被莫名地堆在角落,連獅嚙火鉢裡的灰都撒了出來,乍看宛如狂風刮過一般。宇髓天元坐於連子窗旁,三層床墊在他身下,和服鬆垮垮地穿著,至於善子──她睡得正香,鼾聲不絕於耳,昂貴的曙染振袖倒是被好好地掛在一旁。只見善子身穿中著,頭髮披散在宇髓天元膝上,仰面朝天、四肢攤開地枕著男人的腿呼呼大睡。

  宇髓天元一手把玩著髮簪,他慢悠悠地望向若紫花魁,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

  『花魁怕是準備歇息了吧。』

  『善子竟然自個睡去了,妾身會好好說她。』若紫花魁行了一禮。『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宇髓大人見諒。』

  『可不是麼,在下苦等花魁一夜,如今相會,若紫花魁又要送客。』

  若紫花魁莞爾一笑。『宇髓大人,您不是已見到想見的人了麼?』

  宇髓天元笑了一聲,正欲起身離開,只聽若紫花魁又道:『妾身方才得知,外邊似乎下起了雨。宇髓大人回程恐有不便,何不待天晴再走呢?』

  妓樓外確實下著雨,然而雨勢不大,並非一定要在妓樓避雨不可。這是遊女留客的方式之一,若紫花魁看來並沒有要繼續接客的意思,而是讓宇髓天元能夠和善子再相處久一些──當然,登樓的金額也會照算。

  見宇髓天元不反對,若紫花魁道:『妾身這就為您安排乾淨的寢房。』

  『不了,這裡就好。』宇髓天元道,『真晝九前莫讓人打擾。』

  善子經過這番動靜都沒有醒,除了雨聲一定程度地安撫了她的焦慮外,和宇髓天元鬧了整晚著實讓她筋疲力盡。他們玩抓小孩遊戲──善子被迫的,她既要扮演遊戲裡的「父母」,同時也是「孩子」,而宇髓天元自然便是抓孩童的「鬼」。

  宇髓天元本是要拎她過來教訓,善子對他特別沒有禮貌,他倒也不是非常在意。偶爾斥責幾句、捏一捏少女的耳朵也就算了,可善子的反應實在太有趣了,她尖叫、逃竄,又忍不住貼回來損他幾句,有時候像是想掐他卻不敢。關於這一點,宇髓天元觀察過,善子和炭治郎便十分沒有距離。

  原以為是少年少女兩小無猜,後來發現雙方不是那樣的關係。善子特別信任炭治郎,甚至於到了不問原由的地步。倒不是說炭治郎如何,他確實是個老實善良的孩子,善子親近他也是應當,何況三人組共同經歷過不少戰鬥,同伴情誼很是穩固。

  然而他們之間的距離感,屬於毫不在意肢體接觸那種。善子會抱著炭治郎哭泣撒嬌,要求炭治郎安慰自己,會抓著炭治郎的手,也不介意炭治郎搭著她的肩膀。儘管如此,流動於雙方周圍的氣氛卻十分純潔,難以引人遐想。或許除了宇髓天元──他曾不經意地思考過,炭治郎和善子繼續保持下去,未必不會萌生愛情的幼苗。

  他訝異自己會想這些。三人組只是他的下屬,亦非繼子,彼此並沒有更深刻的牽絆及理解,往後也不一定會有。殺鬼的生涯,無論何時死去皆不意外,而他的第一順位更是妻子們,宇髓天元本人至多排在第三位。必要的時候,他會拚盡性命保全妻子們。對鬼殺隊的劍士來說,死亡的暗影始終揮之不去,哪怕下級隊士或者柱都一樣。

  宇髓天元發現,若持續鬧著善子,善子便會克服恐懼觸碰自己。他總覺得善子怕他,不全是因為她膽小。凌晨的時候,宇髓天元要彈善子的額頭,善子閃開了。對宇髓天元而言,攫住一個少女何其容易,即使她是殺鬼的劍士。可他任由善子尖叫著跑走,她也真奇怪,怎麼就沒想到逃離這個房間呢?

  善子躲在衝立(*4)後頭,謹慎戒備地瞧著他。宇髓天元朝她挑眉,下個瞬間便來到善子身後,戳了少女的臉頰一下。善子驚跳起來,尖聲指責他竟然用上呼吸法,宇髓天元不屑道,對付善子還用不著音之呼吸。

  善子滿屋亂跑,榻榻米上的東西被掀得亂七八糟,到了後來,她大概也意識到宇髓天元不會放過自己,竟惡向膽邊生地朝宇髓天元撲去,宇髓天元大笑起來,捏住少女纖細的腕子,橫過手臂攬緊善子的腰部,穩穩地像座大山似的巍然不動。

  宇髓天元站直了會頂到天花板,故他微微彎下身看著善子。即便如此,被緊箍著腰貼向宇髓天元的善子,雙腳依然踩不著地。她太矮小了,不,是宇髓天元太巨大了,連力氣都這麼大,雖然不疼,可是好燙人。

  『我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善子驚叫道,相對自由的雙腿踢蹬宇髓天元。『你千萬別放開,嗚嗚!好可怕!』

  『哎呀,我手痠了,』宇髓天元有心逗她,應景地放開善子,少女滑了下去,霎時竟以媲美霹靂一閃的速度攀緊宇髓天元,兩腿環扣住後者的腰,雙臂緊緊抱著男人的頭部。

  宇髓天元的臉猝然熨貼著善子的胸口,即使隔著衣料,仍然能夠感受到乳房的柔軟。有些過了,他想。宇髓天元拍了拍少女的背,示意她下來。可善子動也不動,她發著抖,定然不是因為冷,兩個人你追我跑,在暮春的晚上都出了點薄汗。

  他想出聲安撫善子,卻實在開不了口。頭頂傳來啜泣聲,以及少女細細的抱怨:『我摔下去殘廢了怎麼辦?您怎麼可以放手,笨蛋柱,你那麼高,心裡就沒個底麼⋯⋯』

  宇髓天元又想笑,又無奈,然而他真的不應該繼續埋在善子的胸脯裡了,這傢伙怎麼就沒發現呢?宇髓天元架住善子左右脅下,略施點力將少女扒了下來。

  『不會扔了你的,鬆開手吧。』善子用力揪著宇髓天元的衣襟,將他原本齊整的穿著扯得變形鬆垮,雙腿仍然不肯放開。

  『你為甚麼要故意讓我掉下去嘛,很可怕啊,咿呃⋯⋯』善子滿臉淚水,宇髓天元看了都有些愧疚起來。

  『你恐高麼?』他問,不再勉強善子落地,由著她掛在自己身上。

  『這是恐高的問題麼!』善子怒道,抬起手揉亂宇髓天元的頭髮。哦,現在倒不曉得害怕了。『是你亂嚇唬人啊!』

  『你好膽小啊,這還怎麼殺鬼?』

  『你還罵人?宇髓天⋯⋯笨蛋肌肉柱!』

  『你也罵了我,咱們兩清了。』宇髓天元笑道,善子氣不過,扳著宇髓天元就把眼淚鼻涕蹭在他臉上,宇髓天元正要發作,少女的唇卻忽然擦過他的嘴角。

  宇髓天元怔了怔,只見善子掛著眼淚破涕微笑,嘲弄道:『哈哈,你的臉現在一點吸引力也沒有了。』

  善子的口脂在宇髓天元臉上抹了一道硃紅,從鼻翼旁側劃過嘴角,將宇髓天元的唇染上淡淡的紅色。善子沒有說實話,宇髓天元面上的水痕勉強稱得起滑稽,可嘴唇的胭脂卻是豔冶絕倫,同宇髓天元那雙多情又涼薄的眼睛相互輝映,直讓人心顫。

  好想咬一咬,炭治郎說每個人的味道都不一樣,好看的人味道也會特別香麼?善子看著宇髓天元發了會獃,直到大腿上傳來一陣疼痛。

  『呀啊!』善子掉落了下來,宇髓天元竟然又捏她,而且很用力!她跌坐在三層床蓐上,腰帶有些鬆了,衣衫凌亂,頭髮也散開好幾綹。宇髓天元俯下身,善子不由自主地往後倒去,他那寂靜無聲的心音再度使她感到驚懼。

  『宇髓⋯⋯先生?』善子試探道,宇髓天元伸出手,將她頭上的牡丹髮簪摘下,抹了朱的嘴唇沒有開闔,卻彷彿已說了許多話。

  『我倒覺得,』宇髓天元銜住簪子,忽地握住善子的腰帶一把抽掉,善子反應不及,滾了幾圈差點摔出床墊,她爬起身正欲大罵宇髓天元又在發癲,卻見宇髓天元帝王似的坐上床鋪中心,拿著那支兩天簪端詳起來。『善子的臉一直都沒有吸引力呢。』

  『你說甚麼!』少女淒厲骯髒的尖叫聲,於黎明前夕再次響徹雲霄。

Notes:

1. 半夜兩點左右。
2. 紅包,亦即小費。
3. 酒壺。
4. 日本傳統的隔間道具,類似屏風但無法摺疊。

Chapter 4: 炭子、豬子

Chapter Text


  善子躍上屋頂,天氣晴朗,萬里無雲,白日的花街同一般市町沒有兩樣,除了遊女大半在屋裏補眠外,道路上及各式店家裡頭,依然能看到人們忙碌往來的身影。

  炭治郎已在約定的地方等著了,他身背木箱,穿著市松花紋的小袖,雖然男扮女裝,但他中性的臉龐與仍未長開的身量,倒與尋常的女孩子無異。

  『炭治郎!』善子扯著嗓子叫道,炭治郎朝她揮揮手,下一瞬便接住撲進懷裡的善子。

  『看你狀況不錯,真是太好了。』炭治郎微笑道,善子掐著前者脖子,齜牙裂嘴道: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狀況不錯了?每天都要被男女⋯⋯的聲音吵死,我寧可去聽鬼的嚎叫,也不想再多聽一句那種玩意了!』

  『可是善子身上有宇髓先生的味道,散發出來的氣息也很愉悅,』炭治郎道,『在宇髓先生身邊,善子應該不會再那樣緊繃,能夠安穩地睡上一會兒了吧。』

  『在他旁邊緊張死了,』善子嘟噥道,不怎麼認真地反駁。『他太安靜了,如果不是偶爾聽見漏出來的聲音,我都要懷疑宇髓先生不是人。』

  『經你這麼一說,宇髓先生本身的味道也非常淡呢。』炭治郎深以為然,思忖道:『不過和善子的味道疊在一起,就變得明顯起來了。』

  『你說這甚麼恐怖的話,好像我常常和那個肌肉柱抱在一塊似的!』善子悚然道,炭治郎正欲回話,遠遠伊之助狂奔了過來。

  『豬突猛進!』

  『你這蠢豬!』善子被伊之助攔腰一撞,疼得眼淚鼻涕都迸了出來,她尖叫道,抬起腳踢了伊之助好幾下。

  『咈哈哈哈哈!善子要跟我比賽膝蓋相撲麼?我想打敗你的腳很久了!』

  『那是甚麼玩意,而且誰要跟你比腳力,別抓我的腿!』善子揮開伊之助,扒著炭治郎不肯鬆手。『炭治郎,這隻豬瘋了,救命嗚嗚嗚!』

  三人鬧將一陣,樓下遊屋的窗口猛然探出一個中年婦女,惡聲罵道:『吵死人了!哪來的野孩子?還不給我安靜!』

  隨著窗框啪地一聲關上,屋頂上摟成一團的三人立時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喘上一下。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善子和炭治郎、伊之助小聲地交換情報。

  『遊廓裏有鬼的氣息。』伊之助說道,他不橫衝直撞時,精緻豔麗的臉蛋著實貌若好女。『她們說祭典之神的老婆生了病,連飯都不肯吃,我衝進去一看,房裏甚麼也沒有。』

  『你沒看到牧緒小姐麼?』

  『一個影子都沒瞧見,倒是感覺到了鬼。可惜因為某個傢伙白白跟丟了。』伊之助抱怨道,當他沿著牆壁追蹤時,不慎撞上一位白日登樓的嫖客。那一下打草驚蛇,之後便再也沒有任何鬼怪的蛛絲馬跡。

  『鯉夏花魁也不知須磨小姐的去向,但是她懷疑那封署名須磨小姐的留書有問題。』炭治郎道:『須磨小姐沒有間夫,平時也不見有煩惱或病痛,據妓樓的姐姐們說,須磨小姐性格穩重可靠,絲毫不像會衝動行事的人。』

  『畢竟,須磨小姐的情男就是她的丈夫,自然沒有必要找甚麼情人,』善子道,心忖須磨小姐的個性好似和宇髓天元形容的有些不同,看來她對外的表現應是演技了。『與男人私奔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在須磨小姐身上。』

  『可問題在於,須磨小姐究竟被誰帶走了?』

  『或者──帶走須磨小姐,以及讓牧緒小姐消失的是同一個「人」?』善子低聲道,炭治郎聞言點了點頭。

  『只有雛鶴小姐是自行離開,並且經過妓樓同意。亦有許多人親眼看見她離去。』善子道,『宇髓先生說,雛鶴小姐的來信斷在她脫離京極屋以前,那麼,很有可能雛鶴小姐是為了躲避甚麼人,或者某個「東西」而採取行動。』

  炭治郎道:『她發現了某件事,卻不能直接告知宇髓先生。』

  伊之助道:『因為祭典之神的老婆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若雛鶴小姐順利躲起來就好了,最壞的情況是她也被「消失」⋯⋯』善子沉吟道,『關於這點,我問到一些消息,雛鶴小姐最後的去向是河岸見世,或許走一趟會有甚麼發現。』

  『這事沒有問題,我可以去。』炭治郎頷首道,伊之助也表示同意。

  『我們分頭進行,有甚麼消息就讓鎹鴉傳遞。至於白天見面應該還是安全的,』善子籲了口氣,愁眉道:『真希望能盡早找到三位姐姐⋯⋯』

  三人又討論一會,宇髓天元始終沒出現,他們倒也沒有刻意等待。當宇髓天元要見他們,即便如何躲藏也沒有用。他若不現身,表示沒有新的指令下達。

  臨去前善子喚住炭治郎,她抬起手溫柔地摸了摸炭治郎背上的木箱。

  『禰豆子妹妹還好麼?』

  『她很好,託這份工作的福,晚上與禰豆子相處的時間反倒變多了。』炭治郎溫言道,成了鬼的妹妹此刻正沉睡於箱中,他輕輕晃了晃身子。

  善子笑了,柔聲道:『明明累得要命,也只有你會說是託福啦。』又問:『禰豆子妹妹沒有哥哥陪的時候,會不會無聊?』

  『我工作時,禰豆子不會出來。她很乖。』

  『因為是最可愛的禰豆子妹妹呀,』善子點頭道,從腰帶中取出懐紙,將包在裡頭的物事交給炭治郎。『這個給你,最近我不在,可別怠慢幫禰豆子妹妹梳頭了。』

  那是一把利久櫛,不是善子平時慣用的篦櫛,而是全新的梳子。

  『這個,這我不能收,怎麼能讓你破費?』炭治郎連連婉拒,善子翻了翻眼睛。

  『又不是送給你的,是給禰豆子妹妹呀,笨蛋哥哥。』善子嘻嘻笑道,她聽到一陣溫柔和煦的心音,那是炭治郎想起妹妹時最常發出的聲響。

  『謝謝你,善子。』炭治郎收下篦子,小心地放入懷中。他頓了頓,道:『提起宇髓先生的時候,善子常常散發出一股甜蜜的味道。』

  善子訝然地看著炭治郎,沒有說話。

  『本來善子面對宇髓先生時,總是很害怕的樣子,現在能和宇髓先生這麼親近,真是太好了。』

  『炭治郎,你是⋯⋯認真的麼?』善子喃喃道,心底一片茫然。

  『宇髓先生和善子的味道疊在一起時,非常柔軟輕盈,』炭治郎似乎沒有注意到善子的反應,繼續說道:『雖然每每和宇髓先生見面,他身上幾乎都是無味的,可是透過善子沾著的餘味,我覺得宇髓先生也喜歡和善子待在一塊兒。』

  『那是因為他總愛整我!你知道那個肌肉柱力氣多大麼,我的臉如果變形了都是他的錯!』

  『無論如何,幸好宇髓先生很關心你,』炭治郎舉臂環抱善子,粗糙的手掌撫慰地摸了摸善子的頭髮。『雖然是為了殺鬼,但是善子比起我和伊之助,在這兒的處境確實更艱難⋯⋯真是辛苦你了,善子。』

  『這、這沒甚麼。我知道宇髓先生只是喜歡作弄人,他其實有點後悔讓我來幫忙⋯⋯』善子對炭治郎的貼心有些不知所措,卻也十分感動。『可他若是要我退出任務,我說甚麼都不會答應的。』

  『因為善子和宇髓先生一樣,都是很有責任心的人。』炭治郎肯定道,鬆開了善子。『有消息會再與你聯絡,善子要保重哦。』

  『你也是,炭治郎!』善子輕快地拍了拍炭治郎的肩膀,笑道:『記得照顧好禰豆子妹妹!』

Chapter 5: 忽雷破夢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當我妻善子走向宇髓天元的時候,宇髓天元總會聽見鏗鏘如利刃出鞘的聲響。

  身為曾以暗殺為本職的前忍者,宇髓天元相當擅長捕捉細微的響動,並且以那些常人無法聽聞的音色迅速構築出空間形貌,藉此判斷最恰當的殺人路徑。

  出色的殺手,擊斃獵物僅需一瞬間。若是驚動目標,甚至形跡敗露皆屬下等之流。宇髓天元殺過不少人,這是他時刻背負於身的業,然而真正壓在他心頭的巨石,是他失去的無數手足。

  這些兄弟姐妹中,有宇髓天元親手結束性命者,也有熬不過家族屠殺式的磨練,早早夭折的孩子們。宇髓天元渾渾噩噩地在求生與死亡間掙扎,走過手足的屍骨,看著越來越像父親翻版的弟弟,對週遭一切的困惑感愈來愈深。

  直到他在父親的安排下與三位少女訂婚。

  同宇髓天元訂定婚約的女性並不是普通人,而是這支龐大且古老的忍者聚落成員。換言之,她們皆是女忍。女忍經受的訓練比之男性忍者毫不遜色──說是更加殘酷亦不為過。她們的身體及性命只為任務而生,由於生理因素,女忍難以在武技上超越男人,故被迫發展出純熟的色誘之術。她們早早被教導如何於床笫中暗殺目標,除此之外,女忍的另一價值便是生育。

  宇髓天元的胞弟,便是恪守「多子多孫壯大家族」此一信條的典範。妻子們誕下孩子後,宇髓天元的弟弟便將之棄如弁髦,不聞不問。對他而言,「妻子」只是個為己生下後代的工具,名義上雖是夫妻,實際上毫無瓜葛。他活成了一族首領該有的樣子,除了家族利益,眼中再無其他。

  可宇髓天元抗拒這一切。與妻子們成親後,宇髓天元意識到這不該是他的家庭應當承受的,更不是他的妻子們必須順從的命運。

  他將妻子們喚來,這是他與雛鶴、牧緒及須磨第一次的家庭會議。宇髓天元和妻子們決定離開忍里──說得現實點,就是叛逃宇髓家族。自此以後,凡有任何重大的事情,宇髓天元都會與三名妻子共同討論,從不例外。

  他把這些往事告訴善子的時候,自己都有些吃驚。雖然這是作為回饋而吐露的故事──善子同他說她在成為鬼殺隊劍士前,差點被情人賣到妓樓還債的經歷,這讓宇髓天元心有所感,酒酣耳熱間,便說與善子聽了。

  善子聽畢,由衷道:『你的妻子們真偉大。』

  宇髓天元笑了,善子誇獎他的伴侶,他沒來由地感到高興。

  『當然,她們是我最好的老婆。』

  『能忍受您到現在,實在讓人敬佩。』善子翻了翻眼睛,隨意撥了三味線兩下。

  『你這臭丫頭,』宇髓天元罵道,卻也沒怎麼生氣。

  『宇髓先生,還能多說些您妻子們的事情給我聽麼?』善子假笑道,她今日沐浴過後才來裏茶屋和宇髓天元見面。善子穿著鱗紋的杜若色小袖,頸子周圍鬆鬆地纏著手拭巾,腰帶綁著水木結,洗滌過的頭髮披垂於肩。宇髓天元嘴上不說,心裡卻很是喜歡她散著那頭金髮。

  『不要,因為善子態度不佳,罰你彈琴一首我再考慮考慮。』

  『和下屬討價還價像話麼!』

  善子如今已習慣同宇髓天元在裏茶屋會面了,自從前段時間宇髓天元喬裝成嫖客登樓後,兩人再也沒有於京極屋見過。一來,宇髓天元太引人注目,即便指名善子接待並經過姊女郎──若紫花魁同意,妓樓裏人多嘴雜,恐怕徒增額外的困擾。二來,善子與上級遊女不同,真要接客,只能與遊女們割床。

  所謂割床,便是在「輪流部屋」與其他遊女共同接客,每組遊女和客人僅以一扇屏風或衝立區隔開來,因此臨床的動靜全部能聽得一清二楚。無論是交談、齟齬、調情或歡好,由於基本上都在同一個空間裏進行,可說是毫無隱私可言。

  或許宇髓天元不覺得如何,但善子實在受不了這個。她安靜地同宇髓天元獨處便容易緊張了,身旁充斥著男女交歡的淫聲浪語,簡直要讓她羞恥得拔腿就跑。

  裏茶屋雖然是提供遊女和間夫幽會之所,難以避免聽到燕侶鶯儔,情意綢繆之聲,可到底不比妓樓浮濫。她和宇髓天元相見的時間也多是遊女送了客,好不容易能休息的時候。就連善子也會在報告結束後偷閑補眠,此際倒是顯露出裏茶屋的好處來了。

  和宇髓天元說了幾句沒營養的話後,善子閉目默記昨晚在妓樓聽到的曲子,流暢準確地再度重現。她能記住每一首聽過的曲目,毫無窒礙地復刻並作出變化,而善子在三味線上的造詣,也讓原本認為她不具姿色,大概連初夜都賣不出去的樓主改觀,提拔她為服侍花魁的振袖新造。

  宇髓天元以掌持頤,一隻手輕輕打著拍子,善子的琴音雍容中變化萬千,大器未成,卻充滿令人心馳的魅力。想起稍早時,善子和他說自己被爺爺──前鳴柱桑島慈悟郎收為徒弟以前,在茶屋作茶汲娘的往事。

  聽善子說她過去是黑頭髮,連眉毛都是黑的,還是現在的金髮更襯善子的眼眸⋯⋯她會穿著網紋小袖,圍著山茶花圖紋的前掛,在茶屋裡外忙碌麼?不曉得當時善子的腰帶是甚麼圖樣,綁成豎結應當很適合她。

  『那個人跟我說自己是富裕商家的少主人,其實我不在意他有沒有錢,』彼時善子正拿著銀舍利捏的飯糰吃著,一、兩粒米黏在她的嘴角邊。『後來他又說,家裡生意遇到變故,急需一筆錢週轉,四處籌錢急得快禿了,問我能不能幫他一點忙。』

  『哦,他是不是還說,等這次危機度過以後,就娶你進門?』

  『宇髓先生怎麼知道?』善子睜大眼睛,驚奇道:『果然只有同類才能互相理解呀。』

  『莫以為本大人聽不出你在損我,』宇髓天元啐道,伸手捏了捏善子的臉蛋,將她嘴邊的飯粒給拈走了。『我還知道,你當真給他一筆錢了。』

  『是呀,說是我的全部身家都不為過,可沒有想到,他不只拿了我的錢與情人私奔,還用我的名字簽下借據。』善子歎了口氣,宇髓天元以為她要哭了,可善子的表情更多是無奈。『債主找上門來時,我已聯繫不上他好一陣子了。幾個凶神惡煞抓住我,要把我拖走,茶屋的老闆也不肯出面,我哭著求他們,趴在地上不肯離開,因為他們說若我還不了錢,就要把我賣到遊廓去⋯⋯

  『然後常來店裡的爺爺出現了,他問那些人幹甚麼圍著欺負一個小姑娘,知道怎麼回事之後,就說願意幫我還債,只要我肯答應拜他為師,那麼我們便有如同父女的情分了。長輩為子女還錢,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桑島老爺子是你的貴人啊。』

  『是爺爺救了我!』善子高興地說道,可立時又垮下臉來。『我開開心心隨著爺爺回桃山,爺爺讓我不被賣掉,從此做牛做馬我都甘願,可是⋯⋯可是我萬萬沒想到爺爺竟然是想培育我作劍士!』

  『能得到前任鳴柱的指點,你可要心懷感激啊,』宇髓天元莞爾道,善子不服氣地瞪了他一眼。

  『可是我學不來,我沒辦法呀!』她尖聲道,情緒激動起來。『尤其是知道爺爺曾是多麼厲害的人,做著多麼危險和偉大的事情後,我更加後悔答應拜爺爺作師父了。爺爺⋯⋯爺爺不應該有這麼不成材的徒弟,我無法成為雷之呼吸的繼承者⋯⋯』

  善子嗚咽著啜泣,說到自己被欺騙感情、金錢時,善感愛哭的她沒有落淚,然而提到她最敬愛的前鳴柱,善子卻是泣不成聲。

  『雖然、雖然聽到要被賣去遊屋時很害怕,可是我早就知道那個人不是真心待我的,還有他之前那些⋯⋯那些欺騙我的人,即使他們拋棄我,使我傷心難過,可我畢竟是連爹娘都不要的人,所、所以也可以接受⋯⋯

  『但是爺爺不一樣,他是打從心底認為我有天賦與才能,他從來沒有欺騙我,反而讓我更難受。』

  『明知道那些人不懷好意,為何你卻輕易付出感情呢?』宇髓天元歎息道,揉了揉善子頭頂。

  『遇到爺爺以前,從來沒有人愛護、信任過我。宇髓先生,我和您說過,自己聽得見每個人心裡的聲音,或許⋯⋯或許您不相信,但我真的聽得到。』善子抽噎道,『這世上表裡如一的人太少了,除了爺爺,也只有炭治郎讓我聽到真正的、溫柔得讓人想哭的聲音。如果我不肯相信哪怕一點點好聽的假話,不願意付出我的心,是不是再也沒有人會搭理我這種人了呢。』

  『你認為自己是哪種人,善子?』

  『不被選擇的人⋯⋯愛哭、懦弱、膽小又沒用,沒有一件事作得成。』

  『那麼你覺得,桑島先生是老糊塗了才會看重你?』

  『不是這樣!我只是想⋯⋯一定有比我更適合承繼爺爺武技的人,』善子說到雷之呼吸不禁悲從中來,哭得幾乎要打起嗝。『有哪個繼承人只會一式而已?即使爺爺從未放棄教導我,可是我⋯⋯

  『我真的學不會!嗚哇啊啊!』善子大哭道,她對師父有多麼感恩,對自己就有多麼失望。她並不是沒有來由的自卑,對善子來說,面對過的人、遭遇過的事情,無一不在告訴她,她有多麼不配獲得幸福。然而少女依然抱持著小小的希望,就像十個假意說愛她的情人裡頭,或許真有一個人願意與她建立平凡、長久而穩固的家庭關係。

  比起戀人,善子更渴望的恐怕是家人才對。所以這就是善子總想要他說妻子們的事情──的原因麼?宇髓天元想道。

  『桑島先生說過甚麼?對於你學不成壹之型以外的雷之呼吸,他批評你了麼?』

  『爺爺沒有⋯⋯他雖然很嚴厲,可是沒有因為這件事罵過我。』善子不舒服地打著嗝,宇髓天元拿起手拭巾給她擦臉,她握著宇髓天元的大手,用力地擤了擤鼻子。『嗝呃!』

  『你老把自己哭得這麼醜呢,』宇髓天元笑道,善子捶了捶他的肩膀,軟綿綿的。『就算你不相信自己吧,也該信任桑島老爺子的判斷。難道還有人比他更專精雷之呼吸?』

  善子搖搖頭,確實,當今懂得雷之呼吸的劍士中,桑島慈悟郎若說自己第二,沒有人敢妄稱第一。

  『師父說,如果我只能學會壹之型,那就把它練到登峰造極,打磨至極限之上的極限。』

  『那不是很華麗麼!真不愧是桑島老爺子。』宇髓天元大笑道,桑島慈悟郎對武學的見解,實在令人敬仰佩服。『返璞歸真吧,善子。用一生鑽研一件事,就是高手啊。』

  『用一生鑽研一件事⋯⋯』善子喃喃道,眼淚慢慢止住了。

  『話說回來,你說曾經交往過很多對象,不會每個都被騙財騙色吧?』

  『甚麼騙財騙色?』善子揉了揉眼睛,她哭得眼周都紅了,太過激動下,思緒都變得遲鈍起來。『你⋯⋯笨蛋柱,你在想甚麼!』

  『都敢信口開河說要娶你了,就沒有人想趁機揩油麼?』

  『我是這麼隨便的人麼,既然知道人家不是真心的,怎麼可能輕易和他⋯⋯他們同寢呀!』

  『都知道人家背地裡有壞心思了,誰還傻傻地把錢雙手奉送啊,』宇髓天元掏掏耳朵,心情忽然低落下去,隱約有股苦味漫上喉頭。『那個傻蛋是誰,好像叫做我妻善子?』

  『啊!你真討厭!』善子高聲叫道,抬起手推攘他。自從兩人在京極屋把若紫花魁的迎賓室鬧得一塌糊塗(宇髓天元為此付了一筆賠償金),善子不再忌憚於觸碰宇髓天元,甚至於有些得意忘形了。

  『反正⋯⋯我不想說,』善子見推不動宇髓天元,便跪坐起身去揪他頭髮。宇髓天元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善子不曉得他想成甚麼樣了,情急之下被腰帶一絆,眼看著就要撞上宇髓天元的肩膀。

  宇髓天元陡然握住善子的腰肢,帶著她的手勾住自己脖頸,譲善子的臉頰落入他的懷中。雖然動作彆扭,好歹沒有磕到骨頭。

  『喂,善子,有沒有哪兒撞著了?』

  『⋯⋯有些人,還沒有牽我的手就跑了。』善子並不驚惶,反而順勢蜷起身子在他胸前咕嚕道。『我就是傻,您想笑就笑吧。』

  宇髓天元倒不是非要善子給個交待,何況他們也不是能夠去介意對方過往的關係。他只是禁不住在意,善子太習慣自欺欺人,那些事情帶給她的影響,遠比她所表現出來得多。

  『誰沒有少不更事的時候,我也不該問你。』宇髓天元安撫地拍拍善子的背,遲疑著是否該譲她下去,最後還是抱起善子,以便她在自己腿上坐得舒服些。

  『這又不是誰都不能說的事情,只是講起來很難為情而已,』善子抬頭看著宇髓天元,搭在他肩上的手指不經意地撫了撫後者的髮尾。宇髓先生連頭髮都很好摸,這就是講究華麗的男伊達麼?『宇髓先生,我彈琴給您聽,好麼?』

  ⁑

  善子彈琴時總閉著眼睛,很少看他。除了她想起甚麼要和他說,或者她本身沒有非常專心,才會邊望著宇髓天元邊奏樂。宇髓天元沉靜地聽曲,凝睇著善子。不得不說,善子令他因尋不得妻子們而焦躁的心平穩許多,即使常常與善子談起她們,也不再感到無所適從。

  炭治郎和伊之助同宇髓天元白日會面時,炭治郎提到對水揚儀式的擔憂。「水揚」在遊廓的行話指的是破處,乃遊女初次體驗性行為的儀式。明面上,妓樓會從熟悉且信任的常客當中,挑選一位擅長此道的年長男性來實行,同時收取高達三十天份的巨額揚代(*1),是一種將年輕女孩交給有錢且好色的老男人整整兩天的「儀式」。

  新造完成水揚儀式後,才算正式出道。部分妓樓會將水揚與出道分別競標,通常是備受期待的引込新造方有此待遇。然而,這也意味著妓樓在同一個女孩身上剝皮兩次,利用「物以稀為貴」的心理吸引男客掏出錢來。

  善子自從中了蜘蛛山之鬼的毒素後,除了外貌出現逆齡化現象,似乎生理方面也倒退幾歲。她的月事中止了──宇髓天元暗自意外炭治郎連這種事都知道,按胡蝶忍的說法,善子的身體機能皆屬正常,隨著她「重新」長大,女性功能也將一一恢復。

  善子如今雖是新造,卻還不需要接客的原因便是為此。即使是妓樓這樣的風月場所,也不會強迫初潮未至的少女從事性行為。然而,炭治郎提出這項疑慮,表示善子恐怕將面臨被迫出道的窘境。

  『你怎麼知道?善子和你說的?』宇髓天元問道,伊之助對這種話題沒興趣,自個跑開了。

  『不是的,善子還不曉得這件事,我聞出來的,』炭治郎道,『我的鼻子很好,以前在家裡,母親和禰豆子的月事都由我提醒。』

  『還需要多少時間?』

  『我無法非常準確地判斷出來,不過善子目前的變化很輕微,味道還相當淡,』炭治郎沉思道,『雖然我想過直接和善子說,但是她每日在妓樓裏工作,已經非常緊張敏感了,所以想請教宇髓先生,應該怎麼辦才好。』

  理想的情況,便是盡速找出潛伏於遊廓的鬼,以及找到妻子們的下落。如此一來何時抽身都不是問題。然而現在,一切彷彿泥牛入海,無論發出多少訊息、向多少人打聽情報,花街仍是花街,燈火通明中,所有的影子皆隱匿無蹤,好似在嘲笑他們的心焦。

  後來這事由宇髓天元向善子說了,善子訝異道:『咦,炭治郎的鼻子真靈!』

  宇髓天元輕輕拍了善子的頭一下,笑罵道:『現在不是佩服他的時候,你打算怎麼做?』

  『還能怎麼辦呀,這我也不能控制。』善子淡淡道:『雛鶴小姐的事情,京極屋的姐姐們只知道這麼多了,我想著最近得去一趟河岸見世,先認識幾個在那兒工作的姐姐才好套話。』

  宇髓天元道:『我以為你會哭著喊不做了,然後指著我罵個沒完。』

  善子瞠起雙目,一手指著宇髓天元的鼻子高聲道:『若是這樣,我一開始早跑了!就算宇髓先生把我捉回來也沒用,我氣得是你隨意賤賣我!雖然我也知道自己醜,哪個遊屋都不肯收,你只能用低廉的價格把我推銷出去⋯⋯但是⋯⋯』

  善子放下手咿咿嗚嗚地哭了起來,宇髓天元想笑又不敢笑,畢竟人家真的很傷心。

  『說甚麼「讓她掃廁所也行」,您知道妓樓的小便池有多臭麼,我活到現在還沒看過那麼多男人的屌⋯⋯嘔⋯⋯』

  『噗哈哈哈哈!』

  『您笑甚麼啊!笨蛋肌肉柱!禿子!』

  宇髓天元在善子的琴聲中勾起唇,他對她「禿子」的指控頗不滿意,自己那頭月光渲染似的頭髮不只好看,髮質也十分柔軟強韌,善子真應該仔細摸一摸。

  雖然善子自認其貌不揚,宇髓天元也常逗弄著說她醜,可他不是真心這麼想的。善子那豐沛華麗的金髮,足以掩蓋她容貌上的不足,何況少女的五官並沒有甚麼瑕疵,她臉小,因此顯得眼睛很大,金茶色的虹彩與頭髮相得益彰,鼻子也小小的,嘴唇總像是微微噘著。

  唯一讓人嫌棄的,應當就是善子那兩顆兔寶寶牙了。善子的牙並不整齊,倒也不是參差凌亂,而是門面處的兩顆齙牙,使她看起來十分幼小。宇髓天元倒不討厭善子的牙齒,她吃著東西的時候,哭泣的時候,抱怨的時候,只要她開了口,宇髓天元總是忍不住盯著她的牙看。

  旁人說她醜,不過是因為善子激動起來老是五官亂飛,她崩潰的表情實在讓人百看不厭。一開始的時候,宇髓天元覺得這個女孩子又吵又瘋,情緒起起伏伏,不是在癲狂邊緣,就是在通往癲狂的路上。可他後來明白了,善子的世界有太多聲音了,想聽的、不想聽的;善意的、惡意的,全罔顧善子的意願湧入她耳中,使她片刻不得安寧。長久下來,誰不會神經敏感、大喜大悲呢?

  令宇髓天元在意的,是善子的腿。他第一次同三人組相識時,善子穿著鬼殺隊的制服。和部分女性隊服不同,善子和胡蝶忍皆穿著隊中的男性形制,意即下半身為袴並打上綁腿的組合。故宇髓天元直到讓三人組作女裝打扮後,才看見善子的腿。

  少女的腿傷痕累累,即使殺鬼時以肉身迎擊幾近不死之身的鬼,難免會留下難以痊癒的傷口,可善子的腿比起炭治郎和伊之助,說是慘不忍睹亦不為過。每當善子行走坐臥時,身著和服的她,湯文字下隱約露出的腿腳總是吸引宇髓天元的目光。

  它非是女性白皙纖弱、無瑕細膩的肢體形象,善子的腿比一般少女還要粗些,肌肉勻稱,富含力量。她的腳丫子倒是符合年紀的可愛,有著圓潤的趾頭和修剪整齊的指甲,腳板偏窄,踝骨線條優美。雷之呼吸是側重於加強下半身力量的技法,宇髓天元並不意外善子有雙結實的腿,可滿布其上的痕跡是怎麼回事?總不可能每個對戰的鬼,都曉得要針對雷之呼吸劍士的下身進攻,何況善子一出刀,戰鬥約莫等同於結束。除非──除非善子腿上的傷是雷之呼吸的後遺症。

  宇髓天元十分在意這事,也認為自己或許能尋個時機介入。畢竟音之呼吸乃雷之呼吸的衍生,自身所學說不定能幫上善子的忙,無論是減輕技法運用帶來的身體負擔,還是增加實戰當中存活下來的機會。

  宇髓天元並非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善子的偏心,然而他尚無法定義那是一種甚麼樣的感情。偶爾想起她,他就忍不住微笑,有時候又彷彿被一道驚雷劈入心底,焦土中燃起火來,燒得他隱隱作痛。

  善子的手突地震了震,某顆錯位的音符打斷宇髓天元的思緒,她緊閉眼簾,抿著的嘴唇洩出一絲吐息,善子的琴音變得銳利猛烈,宇髓天元又聽見了刀劍出鞘之聲。

  他不知道善子怎麼了,然而琴絃鼓譟、雷鳴共振的聲響將宇髓天元拉進善子的世界當中──他們忽然來到一處不存於此的空間,裡頭只有他與善子,兩顆心向著對方敞開,靈魂貼近靈魂。

  巨浪般的音流中,宇髓天元感受到自己的手一把扯開善子的衣襟,連著襦袢拉至肩膀下方,腰帶四方蔓延,鋪滿天地世間。善子的腿隨著宇髓天元的身形展開,然而她的身體不停抖動,彷彿在掙扎抵抗宇髓天元的敲擊。可過後他就發現善子並未推拒,她柔軟的身子隨著他的開鑿彈起落下,口中的吟哦竟似金石鏗鏘。

  少女纖細的胴體中央藏著漩渦,以花瓣一般的私處為入口,鑽進她的子宮,來到她的心,善子的胸脯盡是電閃雷鳴,他得冒著風雨挖開了,找到那只小小的、金子似的女孩,將她含入嘴巴裡,也讓她把自己吞下肚。

  善子的頭髮流光飛舞,遮住了宇髓天元的視線。他只能看著那張開闔蠕動的嘴,茫然地想著為甚麼見不著善子氤氳的眼眸呢?哦,原來是被他掩著了,難道其實他害怕善子的目光?宇髓天元心裡清楚,只有當善子闔上眼簾,自己才敢放縱地凝視她。她的眼睛是刀鞘。

  『宇髓先生,』寂靜撕裂了樂聲,宇髓天元猛然睜開雙眼。善子躺倒在他身下,三味線滾落一邊,她的衣服仍好好地穿在身上,只有一隻腿從湯文字中破土而出,足尖點落於宇髓天元肩頭。

  宇髓天元跪坐著,身形微微傾斜,寬大厚實的手正抓著善子的膝窩,少女微微顫動的肌膚輕柔而有力地壓著他的手心,一跳一跳地,兩顆心彷彿也藉著那片皮膚連接起來了。

  『宇髓先生。』善子輕聲道,仿若歎息。

Notes:

1. 與遊女交易需付的金錢。

——

文末宇善神交段落概念 bgm:
https://youtu.be/HelXQBxqcFg?si=-hlk2jTYvs39w-9C
雖然主奏樂器並不是三味線而是琵琶,然而作為本章寫作的核心,曲目呈現的氛圍與意象是十分妥切的。各位不妨搭配樂曲複讀尾段,或許會有不同的感受。
P.S. 作為木民並不推此時期的劇情[毆],但是忽雷琴(上戲武器本尊)非常漂亮,推薦大家咕狗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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