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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甩开车门,爬进后座,然后命令驾驶座上的天气预报:“开车,请。”下着暴雨,少年的金色长发拧成几股,像没拧干就晾晒出去的衣服那样不断滴着水。
安娜苏从后备箱的睡眠里醒来,她刚想斥责那个陌生少年这不是计程车,却定在了从后备箱探出头的状态。少年胸口以下的衣服上沾了许多血。看起来有些时间的血迹,棕褐色的椭圆形,边缘被雨水模糊。
“小姑娘?”那少年看外貌和说话大概率是女性,所以安娜苏这样问,她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天气预报凑近后座,用照常的轻声问:“你的父母呢?”
少年听见这句话,突然哭了起来。
“制造混乱的可能正是她的父母。”安娜苏对天气说。
“不!不是的,至少不是......姐姐的原因。”少年听到安娜苏的话,立刻回答道,一边用沾满雨水的手腕抹去眼泪。
“你受伤了吗?”天气又问。
“啊——没有。不是我的伤。”
“后座上的布制袋子里有毛巾和外套,你可以用,虽然那件外套对你来说可能太大了。”天气说道。
“天气,你真打算让她和我们一块走?”
“是的。”
少年拿起毛巾,却不先擦身上的雨水,而是小心地从她滴着水的衬衫里拿出两张照片,仔细地擦了好几下,然后把照片摊在后座的另一边。安娜苏偷看那两张照片,一张照片上是一长一幼两个金发女子,其中年幼的那个显然就是闯入车子的少年在几年前的样貌,年长的那个梳着刘海上三个圈的古怪发型。另一张照片上也有这两个人,还有另外三个人类——一个金发、左耳垂上三颗痣的半老男子,两个比闯入的少年略大些的少男、一个梳脏辫戴颈托、另一个戴毛线帽子。
安娜苏想到了什么,她说:“这种狡诈的猫科生物长得都一样。”她看着掀开衣服,擦着腹部的少年,“我就说看你很熟悉,那个大概是你哥哥的脏辫小子抢走了我的女朋友徐伦。现在是前女友了。”
“您说里奇艾尔?”少年用蓝色虹膜的眼睛看着安娜苏,语气居然有些疲惫,“里奇并不狡诈,他很温顺。”
“好啦,我没有生气,也没心思干扰你哥和徐伦的生活。”安娜苏说,“他们去年结的婚,对吧?我只是在哀叹自己逝去的爱情。”
少年开始擦她的大腿。毛巾沾上几道溶于雨水的陈旧血痕。
“你要脱衣服也行,反正我和天气都是女的。”安娜苏说。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脱下短袖衬衫,她瘦得能瞧见肋骨的形状,胸很平。
“我名叫Donatello Versace。”穿上大了不止一圈的外套以后,少年说道,“谢谢你们两位。”这时的她似乎已经平静下来,言谈中透露出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
“我叫纳鲁西索·安娜苏。开车的叫天气预报。”
“你要往哪边去?”天气问凡苏斯。
“由你们两位决定。只要是离开这座城镇就好。”
“午休结束了,现在我要启动汽车。你要是反悔了,现在可以下车,并且拿走袋子里的伞。”驾驶座上戴着长了两支小角的白色帽子的女人对后座上的少年说。
“我......已经没办法反悔了。”凡苏斯回答。安娜苏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那边有家便利店。”汽车开出十分钟后,安娜苏说,“我想喝可乐。要蓝的。”她抓出一把硬币,塞给凡苏斯,“这些应该够了。”
天气停下汽车,凡苏斯抓起伞和零钱,跳出车门,走进便利店。店招写着“Jail House Lock Grocery”,看起来比她年轻不了几岁。
“缪缪小姐。”她招呼老板,“一罐——不,三罐蓝可乐。”
“好嘞。”金色乱发的老板回应,“给你个塑料袋装着,慢走!”
“是镇那头老宅的女孩子。”凡苏斯消失在雨幕里之后,史波兹评论,“姐你没发现吗,她身上有血。挺陈旧的血,不过因为下雨滴到咱们店的地上了。”
“那你小子赶快去拿拖把把地拖一遍啊,还在这打游戏呢?”缪缪回答。
“我的意思是那栋老宅子里估计发生了些不妙的事情,那个女孩子平时根本不会来这边。”史波兹说着,却还是乖乖地起身拖地,一边用看热闹旁观者的语气说,“姐你知道吗,刚才那女孩子的家里——”
缪缪打断史波兹的话:“我比你活得久,你都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是停停,话不能乱说,咱家还得做生意,可不敢招惹那家的老讼棍。”
“也不知道那家的老头还有没有力气告咱们了。”史波兹说,“要报警吗?”
“报你跌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出状况警察上门的话照实回答就是了。主动惹麻烦上身咱家可不做。”缪缪说,“再说只是点血迹而已,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呢。”
“刚才外头那声响,估计是店招破了?”史波兹说。
“等天晴了修一下。”缪缪回答。不出五分钟,他们姐弟俩就淡忘了那个踩下带血足印的女孩子。
“安娜苏小姐,天气小姐,你们的可乐。”凡苏斯爬上车。她把第三罐可乐放进那只袋子。
“谢啦,剩下的钱不用还我,你自己留着就行。”安娜苏说道,“那张照片上是你和你的母亲吗?”
“是我和姐姐。”凡苏斯犹豫数秒之后回答,“她全名乔鲁诺·乔巴拿,比我年长了十六岁。”
“另一张照片上还有你的父亲和哥哥们?”
“是啊。”
没有母亲,安娜苏心想。她愈发怀疑名为凡苏斯的少年家庭环境相当恶劣,但少年对那两张照片的珍惜又让她不确定起来。
“我也有一个姐姐。不过我和她关系并不怎么好。”驾驶座上传来像微风一样轻的声音,“或许你认识她。她在这个镇上住过一段时间。”
安娜苏有些惊讶,因为天气主动和人说起自己的家庭情况实属罕见。只听驾驶座上的女人继续说:“她名叫Enrico Pucci。和你一样是男性化的名字。”
“我认识那位小姐。她在大概十年前的某段时间里经常来我家拜访我父亲。”凡苏斯说,“她看起来很亲切,父亲、哥哥们和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很尊敬她。但姐姐因为一些原因非常讨厌她。所以我也不喜欢她。”
“你很喜欢你的姐姐吗。”驾驶座上的女人问道。
“当然了,姐姐是世界上最可爱、最美丽、对我最好的人。”少年说出这句话,就像在说“地球绕着太阳转”或者“人是灵长目动物”之类公认的真理一样。
这时,有一辆警车沿着高速路的另一边向相反方向开去。凡苏斯瞟了快速移向远处的蓝色车顶灯一眼,接着说:“数年前,哥哥们都搬去了城里,很少回到这个小镇。但我并不会觉得孤独。只要姐姐在我身边,我就很幸福了。”她看向车窗上的雨水,抽抽鼻子,“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少年在掩饰自己的眼泪,安娜苏察觉出这个事实,但她不打算戳破。
“我还有个妹妹。”驾驶座上的女人说,“她名叫佩拉,曾经也是你这样的年龄。”
那个少年爬上车以后,天气的话明显地多起来,安娜苏想,在自己和天气做室友的数个月里,天气一周都说不出这么多话,不会询问别人多余的问题,更不会主动向他人说起自己的家庭。
“不过,她在比你大不了多少的时候故世了。”如闪电般短暂的沉默后,名为天气预报的女人接着说,“你现在多少岁,十六吗。”
“十七。”
“她的离世和恩里克有某种关系。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我认为那不全是恩里克的错,但恩里克对那件事态度傲慢,所以我想原谅都没法原谅。”
正说话间,一辆高档轿车从后方斜穿出来,挡在小车前方。一个人影从高档车里走出,动作相当优雅。
“我找了好久啊,天气预报、威斯·布鲁马林、或者该叫你多明尼克·普奇,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让做姐姐的我省心。”人影的声音穿过雨幕和小车的车窗,清晰地传入小车里三人的耳内。
天气踩下刹车,摇下驾驶座的车窗:“快滚。”
“真让我伤心。”深色皮肤的高加索人种女人这样说道,语气却如冻土般冷漠,“我有必要好好教育你一番——”
“普奇小姐!”凡苏斯摇下后座的车窗,在那深色皮肤的女人惊愕的一瞬间,把可乐罐子砸向女人,随后对驾驶座上的天气说,“快逃!就是现在!”
天气转动方向盘,汽车绕过高档轿车和公路栏杆的空隙,向模糊的远方开去。
“我和佩拉曾经是恋人。”不知多少分钟的安静之后,天气说,“小时候我因为一些原因与血亲们分开,直到十几岁时我才见到她。据说有科学家研究出这样的情况下最容易出现近亲恋爱。”
“我出生的两年前,祖母去世了。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祖父却是个暴发户律师。”凡苏斯说。
“不是什么正式的认亲,只是路过的我帮了她一个小忙。我们是这样认识的,自然不可能知道存在什么血缘关系。”
“父亲对我完全不关心,偶尔还会没有理由地揍我。小时候姐姐会在父亲揍我时保护我,等我到了十四五岁,就能和父亲打得有来有回,老东西见此就不怎么敢打我、更不敢打姐姐了。近几年他从城里事务所的工作退下来,整天缩在他的房间里,家务也不做,完全是个废物。”
“我和佩拉恋爱的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期。”
“我没上过正规的学校,但我不是文盲。我的文化知识都是姐姐教的。”
“可是后来,恩里克那家伙知道了我们的关系。她是个偏执的教徒,佩拉和我既是女同又是近亲,显然让她无法接受。于是她雇了侦探拆散我们。”
“父亲在镇上的名声比被苍蝇叮咬的腐烂食物还糟糕几倍。因为他屡次借鸡毛蒜皮的小事起诉其他居民。有一位朗库拉先生只是损坏了一棵树——一株不属于我们家财产的树,就被老东西告得破产,姐姐暗中接济了他和其他几名受害者,但父亲的名声乃至我们家的名誉已绝无好转的可能。”
“她雇的人是种族主义顺直疯子,而我的养父是黑人。那疯子调查了我的背景,便纠集起自己的狐朋狗友,将我毒打一顿后吊在树上。佩拉大概是以为我死了,随即投湖自尽。”
“我的哥哥们以前也经常挨老头子的打。所以他们一拿到高中文凭就搬去城里。和老东西的事务所不是同一座城市。”
“我醒来之后,找了武器把侦探杀了,因此被关进监狱。”
“根据我的了解,这几年来,哥哥们过着普通的、不受暴力侵扰的生活。”
“几个月前,我刑满释放。恩里克那家伙打算在我出狱后继续控制我的人身自由,她雇安娜苏监视我。但安娜苏不愿服从那家伙,很快转到帮助我脱离控制的立场。不到一周前,我们合租的房子租约到期,我们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打算逃到别州。出了州界,那家伙就没法控制我了。”
“那家伙开的条件是帮我追回徐伦——为了达到她的目的,教徒居然向我这个女同屈服了。但我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应该尊重而不是破坏所爱之人的幸福。所以我放弃了挽回徐伦。”安娜苏补充说,“而且我讨厌那个老女人。她总是一副认为自己懂得最多的蠢样,把其他人全当成傻瓜。”她没说出来的是,就算她有意挽回,徐伦也不会同意。丧气的事实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安娜苏想。
片刻的沉默,沉默的空气像是果冻一样。
“我杀过人。就在不到十二小时之前。”绕了一大串话,凡苏斯终于下定决心告诉两位同行者实情,“我杀了两个人。父亲和母亲,祖父和姐姐。”
“那不是四个人吗——等等!”安娜苏叫道,“所以你——”
“是两个人。或许不全是我动的手,但也相当于是我杀的。”凡苏斯继续说,“我用投币电话报了警,几十分钟前开过的警车大约就是前去我家的案发现场。等进到下一座城市,我会去自首。谢谢两位小姐一路来的帮助。”
“你的母亲......”天气还没说完就被凡苏斯打断:“是姐姐。我从没希望姐姐死掉。但我如果不杀掉老畜生,姐姐也不会自杀了。”
“如果我说,我反对你自首呢。既然你实际并没有杀害你的母亲。”驾驶座上的女人说道。
“是姐姐!”凡苏斯纠正,“所以,天气小姐,你为什么反对我自首?”
“我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因为监狱不是人能待的地方,少管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或许是因为杀死曾经虐待自己的人没什么道德上的错误。”
“我杀老畜生不是因为他揍过我。这几年他也不敢揍我了。我杀他只是因为他告诉了我一件、或者一些我不想知道的真相。”凡苏斯看着窗外,雨势并无丝毫减退,片刻后她又说,“也许你说得对,姐姐最后对我的吩咐是让我自由地活下去。所以报警的时候,我也没说是自己干的。”
凡苏斯和天气通过车内后视镜对视,安娜苏叹气道:“我有一种自己即将成为电灯泡的预感。”
“姐姐和哥哥们都是祖母生的孩子。镇上为数不多愿意和我讲话的居民都说姐姐和里奇艾尔长得像祖母,我长得像老畜生。”凡苏斯用比之前轻了不少的声音说,这句突兀的话可能只是为了转移她自己的注意力。
安娜苏又刮了那两张晾着的照片几眼,觉得名叫凡苏斯的少年和那个半老男人外貌确实相似得可怕。
“总觉得这案子有蹊跷。”D&G警官嘀咕着说,“该说是太完美了吗。这位——呃,乔巴拿小姐杀死有暴力倾向的父亲之后自杀,还在衣兜里揣了遗书,详细解释自己作案的动机和手法,笔迹是真的,内容也没啥毛病。凶器上的指纹很杂乱,屋里的脚印也没什么异样。”
“大哥,这还有啥好怀疑的?”桑达·马昆警官吐了口烟,“不就只有那个报警电话和那家的小女儿的问题嘛!但只要咱们愿意,有一千一万种方式解释那通电话和小姑娘的去向。反正没有外人绑架的可能,轮不到咱们多管闲事。”
“也是,这案子得结了。”D&G回答。
几天后,美国北部某城市。
凡苏斯盯着租的房子里的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放映时事新闻节目。新闻评论员痛心疾首地批评“该州十年来最血腥的谋杀案反映出小城镇对家庭暴力干预力量缺失,导致凶手不得不采取极端手段”。
“正确的废话,但她没对姐姐进行诽谤,所以算是可以忍受。”凡苏斯评价。
镜头切换到对家属的采访。先是一个戴着毛线帽、长相难以恭维的男青年斥骂四肢被切下的男性死者“早该死死了”,说起饮弹自尽的女性死者则嚎哭起来、扯着破嗓子赞誉她“善良、关爱家人、是完美的家长”。然后是一对青年夫妇,梳着脏辫的男方顺从地坐在一边,扎丸子头和麻花辫的女方脸色严肃地表达对女性死者的怀念,绝口不提男性死者。
“还是看看海洋生物纪录片吧。”凡苏斯在节目播放到对镇上居民的采访时按下遥控器上切换频道的按键。
“想不到你居然能把人的四肢切下来。”粉色头发的女人说道,“韧带会很难切断吗。”
“安娜苏,正常一点。”白色羊角帽子的女人说。
“我愈发感受到自己是电灯泡了。真是可悲。”安娜苏发出夸张的叹气声。
“一开始我处于混乱之中,甚至看不出姐姐是为了保护我......的,我居然在悲痛之外感到妒忌,对老畜生的妒忌。我以为姐姐是为了追随那头老畜生。”凡苏斯看着窗外,数日前席卷整个东部的降水已经死去,此时是涂满日光的正午时分,“我为什么会有那种错觉呢。姐姐直到最后都没有责怪我......”她抹去逃出眼眶的泪水,“至于韧带,我忘记杀掉老畜生的经过和感受了。抱歉。”
她接过天气递出的餐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