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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鸿信运气不佳,出差选定的酒店风水很不对劲,对外说,这里招待过很多外宾,一看这仿佛费列罗巧克力的整体设计,根本就是把客人们的财水运势全都困死在此地的局。在这个宛如殓房的布局之中,圆形的走廊集结全部的房间,每一扇房门都对着陌生的另一间,打开房门,里面是圆形的卫生间,圆形的双人床,圆形的沙发,连落地窗都是凸面,窗边放了一张友善告示,希望客人时刻注意保护个人隐私,别被清理外窗的工作人员窥看太多,避免不必要的损失。上官鸿信不在意,他本来就只需要在这里度过一晚上,然而,有什么异常的存在缠上他,已知默苍离过世多年,他再次梦见他,梦中在午后,下午四点,正下雨,他坐在户外咖啡厅,默苍离走过来,点一杯无糖美式然后他坐在上官鸿信对面,依旧冷淡,依旧一言不发,他没有掏出应该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这个时候,附近的大钟敲过十二遍,说明,这绝对不是梦中人所能意识到的真实时间,上官鸿信朝默苍离伸出手,没有多余的反应,等到他回过神,原来坐在藤椅里的只是一具骷髅,这样,他才想起,原来他连对方的葬礼都缺席。那个时候俏如来群发了默苍离的讣告,没有漏掉上官鸿信,无论他是怎么想的,当天上官鸿信穿了一身黑色正装,他在家里抽掉一包烟,阴云密布,愁云惨淡,他没想过去参加默苍离的葬礼,反正他的死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放弃手刃他的机会,于是默苍离把杀死自己的责任推给他人——对他们而言都不算熟识的他人。上官鸿信对俏如来的印象是,断臂观音。不复完美,不够圣洁。没有人供奉他,他永远沉醉于自我满足,从主持默苍离的葬礼,到以后的一切。总之默苍离已经死了,死得其所,在那个风水不佳的酒店里,上官鸿信给自己灌酒直到凌晨四点,他倒头就睡,睡到天光乍亮,有谁坐在床头看他,仿佛温柔的母亲,于是他迎上对方的视线,死人怀揣着生前绝不具备的款款深情而来,直到他坐上上官鸿信的生殖器,他们做爱,即使阴阳两隔,上官鸿信也不知道鬼魂里面到底是不是默苍离的内核,反正他乐意无所谓地拥抱他,无所谓地和他接吻,无所谓地做一切梦中才能实现的恶事:他掐着默苍离的脖子,对他重复无数遍,我不会杀掉你,我不会杀掉你,我要你活,我要你活在我身边。浪费了太多时间,他错过做爱的全过程,只剩下那些谵妄中吐露的言语,醒来后上官鸿信抹掉额前的冷汗,恍然大悟:原来我还是如此爱他。爱到会在这么一个风水不佳的房间里让他上我的身。那个时候正好是清晨七点,他打开手机给俏如来发消息,说他要要和默苍离办冥婚仪式。俏如来正好那一天也没睡好,当他迷迷糊糊准备闭眼,手机屏幕一亮,他打开看见上官鸿信发给他的消息,险些吐血而亡。
俏如来多年前从空门返还俗世,他认为自己除掉六根还算留了些对世人的仁爱,但唯独面对上官鸿信,他大概不能原谅,从他放任默苍离死于煤气中毒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和上官鸿信缔结了无法抹灭的冤仇——一方妄想而出的,殊不知那个时候俏如来只是在敲门,他用了太多时间敲门,直到默苍离真的断气,因为他离他的死亡太近,所以他引申成为凶手。在那之后他和上官鸿信见了一面,两人衣冠楚楚坐在市中心喝咖啡,对方一句狠话都没对他说,但那个晚上,俏如来做噩梦,出现的不是默苍离,而是张牙舞爪的上官鸿信,他抡着柴刀把俏如来剁成九百九十朵玫瑰,然后他跪在血肉残骸之中,向默苍离忏悔。俏如来以死灵身份倾听过一切,醒来他就对上官鸿信抱足戒心,毕竟,梦境具有预言含义。他不想死,不想被上官鸿信报复致死。现在仍是法治社会,他认为上官鸿信不至于真的找上门来,直到某一天,天光乍亮,他收到这个说熟不算熟,说陌生也不算陌生的他人发来的短信。上官鸿信说他要和默苍离办冥婚。俏如来手一抖,手机掉在枕头边上,他的双手抖得不停,毕竟,他不熟悉冥婚过程,自认为,这是上官鸿信给他下的战书,也许,出现在他们冥婚仪式上的花童会是被挖空内脏的俏如来自己。这真是太恐怖了,俏如来不得不看海豹视频用以解压,过去两小时,他回过神,在困意席卷而至前给上官鸿信回消息,说如果你愿意,那就办吧。不过,老师不一定会接受。打出下半句的时候俏如来已经闭上了眼,全凭他对上官鸿信的恶意:我反正,不希望你获得幸福。如果你想张扬,那就随便你。反正,一切都无可挽回。
不要再做噩梦了,噩梦无法满足任何人。上官鸿信狼狈地退房,俏如来被他一时之念吓到几乎惊恐发作,他几乎很快就要去给自己的父亲发消息,然而,他依旧颤颤巍巍,主要原因在于他能想象到史艳文对此做出的回应——一如既往,如出一辙,他会对他说,保持冷静,别去在意。很多时候,俏如来夜半梦回,他都会回到那个史艳文让他初次穿上正装和他的商业伙伴喝下午茶的时刻,他在发抖,但不能让自己的父亲蒙羞,于是一切都变得如此令人难堪,所有人都像要在下一秒开口嘲笑他。过去很多年,他和上官鸿信见面的时候,俏如来其实根本早已放弃穿正装,他特意翻衣柜,结果没有一件合身的——全怪他坚持健身,青春期的西装被他舍弃,好在他和上官鸿信约在某商圈,时间来得及,足够让他去当场购置。在明媚的落地镜前,不管导购为了夸俏如来用了多少稀有词汇,他也只会机械地点头摇头,两个小时,全部用来换装,最后他给自己买了一块新表,戴着它,仿佛会更有自信,至此,他穿上上百万的盔甲去见上官鸿信,后者靠在沙发上,用一秒打量他的穿着,没有多余的评价,他说,看看你想点什么。一句话,击破俏如来费尽多年仍未搭建而出的脆弱自尊。明明上官鸿信没有那个意思,全都因为俏如来热衷于脑补,他觉得自己大概需要赢过对方,结果是他漏掉香水,只剩下身上似有若无一点檀香,换得最后,上官鸿信起身,玩笑似的问俏如来,你会为他办法事吗?俏如来愣住,然后他解释说,自己没有那种资格。上官鸿信点点头,补充一句,要给他准备足够牢固的棺材。他笑一笑,不知道会有谁想用那具尸体泄愤,就算在殡仪馆,也请你多用心。再停顿,毕竟,他也是你的老师。说完这句,上官鸿信翩然而去,什么都没留下,俏如来无话可说,事到如今,他认为唯一可能的恋尸癖只可能是上官鸿信,毕竟除他以外,与默苍离有关的人类就像羔羊那样雪白又无害。俏如来和上官鸿信不对付,从最开始的失信算起,即使只是他误会。
其实这事本不必俏如来插手,上官鸿信选在深山和默苍离办冥婚,没有第三个活人知道,他故意放消息给俏如来,目的不明,总之一切皆如他所预料,俏如来气喘吁吁爬到山顶,看上官鸿信捧着默苍离的牌位,仪式现场没有死者相片,和人间花团锦簇的婚礼现场不同,这里更像要给上官鸿信办剃度仪式——等他多给默苍离磕过几个头,他立刻就遁入空门。俏如来爬上最后的台阶去找上官鸿信对峙,那天午后下了一阵小雨,石阶打滑,他险些扭伤脚,等他恢复身体平衡,定睛一看,原来上官鸿信在用如此患得患失的方式怀抱那块冰冷牌位,真的很像被鬼上身时隔数日依旧没能获得解脱。俏如来上去问他有没有发烧,实际他真的出自善意,因为民间流传的灵异事变多少都会在肉身有所反应,他看上官鸿信脸色,不知算健康还是算死气沉沉,总之和之前极具攻击性的他不太一样,就像他今天刚听说默苍离死了,这噩耗时至今日才总算击溃他。这就是俏如来对冥婚开始前的上官鸿信全部的印象,他们头顶的阴云又聚拢了起来,很快,又开始下雨了,俏如来拉上兜帽,上官鸿信走得比他更早,他大概不想让默苍离的牌位被雨水打湿,俏如来看他的背影,跺跺脚,最终还是跟着他走进那间狭小的寺庙。
很难定义眼下这间寺庙是否具有合格资质,但俏如来还俗太久,他认为自己出面质疑太尴尬,所以他沉默。仪式在下午四点半开始,本来是要吃席,但上官鸿信的意思是,默苍离生前就受不了蠢人,死后更是应该让他清静。说这话的时候他把牌位捧在胸口,情深意重像是要把木头嵌进血肉,俏如来反驳,说想和老师冥婚的你才最让他不得清净!我不会打扰他,上官鸿信跪在蒲团上,眼神虔诚,随便他什么时候愿意回来看我就好。俏如来心想这是真撞上不干净的东西了,看他的心智都被吃了个干净,实在是倒退回哺乳期。苦于佛门净地,没有什么值得争辩的,他们沉默地听雨声,然后仪式开始,几句对白过后,僧侣从上官鸿信怀里接过那块浸透对方体温的牌位,他们为它盖上红布供在台上,上官鸿信抬起头,他痴痴地看着盖着红布的牌位……俏如来觉得他的眼神真是可怕极了,完全是在意淫,很难想象上官鸿信即将在这里度过他的新婚之夜。俏如来闭起眼,眼不见心不烦,他希望默苍离最好已经转世投胎去了,至少不必再被癫狂的活人多纠缠!等到念经的时候,俏如来几乎都想抽身离去,好在他善于坚持,坚持直到仪式全部完成,上官鸿信捧起那座令他魂牵梦萦的牌位走了,剩俏如来一个跪在原地,已经是晚膳的时候了,俏如来被请去吃斋,因为今天办了冥婚,他甚至能讨到一点酒。其他和尚都在喝清水,俏如来喝酒,他喝了很多,他开始后悔——既然自己不能阻止,那又何必出来趟浑水!这下晚上要换默苍离给他托梦,他怕自己在梦里被对方训得吐血,所以只能灌酒灌酒再灌酒,灌到不管梦见什么都能在睁眼后全然忘却。那个晚上太漫长,俏如来醉过大半夜,他在佛堂醒来,揉揉眼睛,闻到庙里散不去的香火味,然后他一低头,天旋地转,他吐出胃里的素斋,佛祖理应承载众生之苦,俏如来从那块被他吐脏的蒲团上站起来,摇摇晃晃,他想去找上官鸿信,他认为此事不能就这么罢休。
他只能看到有人在后院点火,就像多年前他给自己的小弟戮世摩罗烧纸时那样,孤独的火堆能将活人的思念送去哪一边——是冥河,还是人世?就在俏如来认为戮世摩罗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时候,对方带着一头张扬的绿毛光顾史家后院,他抓住俏如来的肩膀吻他的脸颊,说大家都是这么打招呼的。那时候戮世摩罗已经无所谓所有的礼义廉耻,当然,他变成一家中最不受待见的那一位,俏如来认为给他烧纸实属浪费。现在他在新雨后的山中打转,找不到出路,那一点火光变成虚无缥缈的信标。他不知道上官鸿信到底在祭奠什么,现在他认为自己或许已经变得和对方一样疯狂。也许,他在和已经死掉几个月的默苍离共度新婚之夜,即使青蛙已经坐在默苍离烂掉一半的胸骨之上,还好上官鸿信不至于真的像他预告的那样,以恋尸癖的心态去享受,直到最后俏如来也没能够抓到上官鸿信的罪状,他只能带着混沌的脑浆回去睡觉,当他在天亮前醒来,一切与他相关的死者欣然踩着他的躯体走向彼岸,真是太可怕了,他几乎就能伸手拉住默苍离的衣摆,然而他失败,在梦里他只是一只逐渐陷入雪地里面的海豹,海豹没有抗争的余地。
什么都没有发生。上官鸿信把默苍离的牌位放在床头,他没有让它上床,完全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因为光是想象那样的场面就让他忍俊不禁,他不想笑,不全是因为严肃或悲伤的缘故,他只是觉得笑出来会让内心感觉更空虚。原本他可以把牌位放在能直接看见的地方,但他还是选了另一半的床头,现在上官鸿信躺着双人床属于他的那一半边,毫无睡意,看着无光的天花板,如果他想去看默苍离的牌位,他必须回过头——寺庙里的人建议他还是用红布盖住牌位,上官鸿信最后还是除掉了那块布,他觉得有些不习惯,用这种浓艳的颜色去和死人牌位作配。原本这被留在人间的凭证就已经足够疏离,多加一块布,像在人心之外构建血肉,那颗应该被他握住的心又隐没不见了,退回到默苍离仍活着的时候。现在他死了,上官鸿信可以随意用妄想讲出那些死人不会承认的话,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在梦中他能保留自己的声音,现实里他能自欺欺人——保留对方的声线放弃了自己的,毫无用处,话筒对面永远空空如也,红线绷再紧也只剩忙音。冥婚之夜注定漫长,漫长到上官鸿信开始不由自主回忆往事,回忆到默苍离还在当讲师的那一年,他教他们free writing,在限定时间内下笔就不能停,不管自己到底在写什么,一直写到不得不停下才可以。上官鸿信在思考,不得不停下的情况是什么?肌肉酸痛,纸张不够用,水笔停墨?他看着默苍离,然后他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一行。如今过去已经有十年,上官鸿信的笔记本被压在书桌最底下,他心中那页纸庞大到占尽人间地狱全部面积,每一天睁眼,他都开始不知所谓地在那种纸上近似疯狂地写东西,默苍离说,只能在不得不停下的时候才能停下。上官鸿信仍保留着健康的心脏,每一天都能挤出足量的鲜血,供他继续狂热的书写。已经都很没有写过与爱相关的内容了,上官鸿信觉得那张纸正在一天天变冷,与最初的情况完全不同,现在它变成冰封的湖面,稍有不慎就会粘住人的皮肤,上官鸿信磨烂过手指,连手肘都受过严重的冻伤,不过还没有到不得不停下的程度,至少他还有活人的心脏——他疯了,但健康状况良好。这种乐观的状态将持续下去,不会再有悲剧了。
算了。一直到六点,上官鸿信结束反思,不会有人来催他退房,如果他乐意,和默苍离的牌位在深山老林里共度余生也不是不行,但他反思了一晚上。没有做梦的代价是摆脱了从闹鬼酒店跟他到现在的梦魇。总算不会被打扰,牌位很安静,死人很清静,已经是新年,昨晚他漏听寺庙的钟声,或许他做了清醒梦而不自知,或许他在出窍状态下一度和幽魂结合,但那大概不会是默苍离,现在上官鸿信闭上眼甚至想象不出对方的脸,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被烧成了灰,根本没有过人类的形态,他可以妄想,在心里写几百万字无人在意的垃圾文字,但最后他总是要回归现实,回归到这个只能抱着默苍离牌位演疯癫闹剧的现实。人生的关键词在于算了。算了,所以还是带着默苍离的牌位离开这里吧,出门的时候,上官鸿信撞到宿醉的俏如来,他对他说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