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归去来,归去来。
冬去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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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云卷云舒的午后。
他遣随从在远处侯着,孤身前往河谷。
至芦叶最深处,行过湖荡,万迭烟波尽头,远远望见一人。
帷帽随风而舞,明绿纱帘朦胧。
上官鸿信不敢贸然出声,怕惊扰这一幕。
近了些,才注意到岸边支着鱼竿,垂线如银丝,坠在水面,随风慢悠悠地晃。
于是那些微的紧张情绪散去,弥漫心头的波澜似是跟上了它的节奏,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
脚下是柔软的沙砾,间或有一点起伏,那是流动感,是漫溢的河水。
他站定,再次确认了自己选择的路。
它通往一个更清晰的方向。
“沙……”
芦叶簌簌作响,像是附和着他的心声。
“师尊。”
上官鸿信开口,语气诚恳。
他的声音远远荡开,被大自然的载体裹着,转化为一种更为邈远的情怀。
风浪似是读懂了什么,不约而同地,皆在此刻止息。
像是一刹那,也是一瞬的永恒。
高处的木棉花在光下盛放,千丛万丛,仿若飘飞的火焰。
那人转向他,纱帘遮面,只能隐约看到一点轮廓。
“……为何而来?”
另一人的声音宛如和鸣,恬淡如水,不疾不徐地在半空掠过,来到他耳畔。
波光闪烁在对方肩头跃动,光影绰绰。
岸傍荻草瑟瑟,却是他的心神动荡。
古往今来,前人未竟之事,今人,却仍有机会赴救。
“解民之悬,清民之暍。”
他想起沿途所见,语气便坚定许多,铿锵有力。
师者注视着面前身姿挺拔的年轻人,满意地略去那些铺垫。
“第一眼,你看到什么?”
上官鸿信凝眉,斟酌这句问话背后的深意。
对方不常按套路出牌,他吃过一次亏,断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为了预判走势,他还特地用纸笔记录过之前的对话,以求稳妥。
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也不枉自己费神熬了几夜。
他回答时没怎么犹豫,只是心中莫名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总不能说那飘动的纱帘,有犯上之嫌。
“鱼竿已经架好,轮轴挂线,篓里……空无一物。”
“嗯,还有呢?”
上官鸿信看着长度可观的鱼竿,又将视线投向弯钩处。
“铁钩锐利……但为何……”
他皱眉,看着那枚空荡的勾。
这是一处不和谐,若钓者有心,又何必如此投机取巧?
“无铒,即使钓浮有动静,也多半是一场空……”
“啊。”
他幡然醒悟,望着空荡荡的鱼篓发呆。
那道温雅声音适时停下,给了一点反应的时间,片刻后方才继续。
“为何来此?”
年轻的太子眼神中带着明彻,那道阻隔视线的帷幕不再是什么遮掩。
“水患。”
“说下去。”
“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黍稷生于梯田,逐阶下到河谷,要体察民情,此处应是首站。”
“如今汛期将至,又值烈日当空……赋税征收却与平年无二。
一路走来,折枝落果,覆水遍地,他望尽人民的悲苦。
可对整个国家而言,此地竟只是沧海一粟。
“……年年如此,民众为其所困。”
一幕幕画面闪过。
他的语气发涩,带着沉积的郁色。
“我……无法坐视不理。”
师者颔首,朝来人发出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此番前来,以何身份?”
来时路上的脚印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与别处无二的沙砾。
他隐去方才的伤感,朝策天凤微微笑了一下。
“江上渔者。”
……
“噗通。”
他看了看那条摇头晃脑的鲤鱼。
份量尚可,不过只有一条是不是少了点?
“唔。”
“怎么了?”
上官鸿信见他收竿,却是蹙眉轻哼,顿时紧张地看过去。
只见一颗血珠在指腹悬着,有聚集成球的趋势。
“被勾破了吗?”
年轻人心急,短暂地遗忘了分寸,下意识便伸手捏住他的腕子检查。
“……”
策天凤没说话,只是微微偏过脸去。
曾经也有人这样做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下地,竹编,也时常弄破手指,不过都是些小伤,只要不影响行动,就无须在意。
疼痛是可以忽略的因素,必要的时候能让人清醒,从这个角度考虑,并无不可。
……但,很久没被人直白地表达关心了,仅仅是出于善意。
他素日习惯与人保持距离,肢体接触也不常有,因而反应迟钝了些。
算了,随它去吧,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想,只要……
等一下。
策天凤终止了思考,有点困惑地低头。
“你在干什么?”
“嗯、包扎……?”
上官鸿信没抬头,继续他的革命事业——虽然看起来,像是把那根手指包成了粽子。
“不必……”
师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难得有点迷茫。
未免太认真了,再怎么说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吧。
他犹豫着想抽手,但不知怎地,身体没有行动;也可能是因为对方抓得太紧,动作起来怕伤口裂开。
再添新伤并不划算,这么些工夫下去,他真怀疑那道小小的割伤已经愈合了。
在他想的时候,上官鸿信终于舍得放开,歪着脑袋检查自己的成果。
翻来覆去看过手心手背和手腕,在确定没有其它伤口时他才松了口气,无意间却瞥见袖管里一道白色。
“这……?”
师尊并非习武之人,那……
“啊。”
他反应过来,这才想起自己失了礼数,赶紧退开两步。
刚刚看到的是……旧伤?细节看不真切,不对,自己不该想这些……
雁太子面上不显,心里却不禁思虑起来。
“抱歉,师尊……我不是故意的……师、唔。”
大概是因为情绪波动,语序不小心有点凌乱。
敬语在前,敬语在前啊!哦等等没说错……差点又说了一遍。
上官鸿信十分想给磕巴的自己来一下狠的,好在对方没太大反应,他在阵阵羞赧消退后稍微镇定了下来。
而事实上,策天凤也确实没在意这点小插曲。
很久以前,和师父是如何相处的……?再往前,是如何回应他人的善意?
许多身影浮现又消散,笑意、涩意。告别,重逢。劝慰,呵斥……村庄的袅袅炊烟……萦绕在室内的安神香……
似乎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久到人的记忆被年岁模糊,像是一场单程旅行,没有回头的时刻。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
“……下雨了。”
天空是缄默的白。
雨丝缠绵,像要绵延到梦的尽头。
……
回程之路。
雁太子神色恍惚,有些魂不守舍的意味,对周遭的动静也置若罔闻。
“……什么?”
过了半晌他才惊醒般地回神,声音也慢了半拍。
“殿下,天色已晚,我们还是……”
侍卫把多余的话隐去,只是恭敬地低头。
这片竹林似有古怪,他们身处边缘,也并未起雾,却依旧难辨方位。
若非有高人布置,就是浑然天成的迷阵。
不过,没察觉到敌意,至于绕了三圈……也许是因为太子殿下有所顾虑。
“嗯,走吧。”
上官鸿信收回视线,径自抹去心头那点失落。
果然是自己太冒失了,那种微妙的回避感应当不是错觉,但当时事发突然……
他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回想起对方的神色就不禁发窘。
虽然并非有意,可确实是小题大做了,显得有些冒失。
好在后边的对话回归了正题,自己事先准备的腹案也用上了。师尊的指点一针见血,一字一句皆切中自己先前疏忽的地方,待回宫,需好好琢磨关窍。
至于起头的小小谜题,并不难解。
鱼竿长度足够,意味着自身条件并无短缺,绕线轮也无异常,只是缠得紧了些,才会划破……嗯,明日该带卷备用线才是。
万事俱备,唯独缺一枚铒。
你会是我的答案吗?
金眸微敛,却掩不去灼灼星光。
风过无痕,心思须得细腻如沙,看似些微的变动,也终会藕断丝连。
年轻人稳住脚步,抬头远望群山峻岭。
烟云变化无常,局势自然也瞬息万变。
朝朝暮暮,岂在一时?
且定君心。
……
翌日。
那人依旧是在江畔,正目送鸥鹭远去,在自己踏沙而来时,转身遥遥回望。
“你来了。”
白纱随风摇曳着,在半空描出弧线,云雾般变幻,最终轻柔地拂在腰间。
年轻人走近了些,在他身边驻足。
幂篱檐宽,延展出一段距离,遮挡面容的帘幕却依旧轻盈,即便他有意挡在上风口,那段白纱仍会试探般地扫过手背,像是游鱼啄食,也像湖中涟漪。
似乎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对方在第一句之后就保持着沉默,上官鸿信知道他在等自己的回答。
初时宏愿,是少年人的理想,也是一座规模可观的梦境。
高悬于天的不只有阴晴圆缺的月亮,究其根本,光的来源是那一轮耀眼的太阳。
平旭羽国,以太阳为信仰,以三足金乌为图腾的国度。
羿射九日,这是流传后世的千古美谈,而故事的主角,是当初羽国的开国君主——大弈。
传说,他射杀九日,是最终平定动乱的英雄。
大弈是最后的胜利者,留下的制度延续至今……包括他的遗骸。
可如今历史即将重演。
战火将近,和平如无处栖身的飞鸟,它的未来还在血与火的征途之后,无可避免。
翩地、翎地、翟地三王为谋天子之位,揭开这场灾难的开端。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其余六地避无可避,或为求自保,或有攀附心思,不管为何,早晚都会卷入这场纷乱。
又或许,天命昭昭,我族早已身在局中。
关乎整个国家的气运,命运是不断重演的历史,起承转合的节点太过明显,纵使他不愿悲剧周而复始,更不愿台前再添血色,但为国,为民,为了更长久的和平,是无可奈何。
他将大愿拆解为能落地的计划,讲当前能实现的部分,也说未来可预见的发展,最后将手中掌握的拼图一一道出,语调平稳。
策天凤安静地听他讲述,并不开口打断。
清风应和,钩饵落点漾开一圈圈波纹,漫延至两人之间。
上官鸿信的视线落在纱帘末端,又很快移开,落在天空与大地的交汇处。
那里有一叶扁舟,不细看也许会略过这小小的惊喜。
若即若离,似远似近,在它的身影消失于地平线或是靠岸前,又有谁能预测接下来的结果?
就像彼时,他也没料到无意间的对视,那仿佛被指引着,那不真切的感觉,就是命运的开端。
再后来,就是拜师,他记得那与本国人有异的发音,还有那几句直白犀利的质问。
政治不是你一厢情愿的空想,先看清脚下,再想绝处逢生。
颠覆之祸,宗族诛夷,这都是你要考虑的问题。
你能做到什么地步?话语权从何处得来?
现在想来,也许是一种警醒。
民不知君,何以得国?
“国政得失,关键点在哪里。”
上官鸿信回身,怔然望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在民……”
他想到几位诸侯合谋,似是醍醐灌顶。
“也在名正言顺。”
师者没有立即答复,他抿着唇,直直地盯着那朦胧的纱帘。
“很好。”
上官鸿信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对方轻笑。
“哈,你要是想继续在江边吹风,我就不奉陪了。”
“啊?”
年轻人下意识吱唔一声,再抬头就看见人已经走出去十几步路,这回总算从喜悦中脱身。
“别忘了收竿。”
那道声音飘过来,语气似乎带了点笑意。
他一愣,恍然想起昨天的垂钓。到最后也只有那一条早早上钩的鲤鱼,之后就再无所获。
那条鱼……还是自己处理的,虽然不是很成功……
上官鸿信有点心虚地想到没刮干净的鳞片,说起来是简单,他刚开始也没当一回事,可谁能想到这也是个技术活呢?
于是他回忆起了昨天返工的尴尬,策天凤嫌弃的表情又映入眼帘。
这不那么美好的记忆和方才的揶揄混在一起,搅得他脸上发烫。
“呜。”
年轻人抹抹脸上的灰尘,努力把那点羞窘压下,心里暗自发誓。
今天必须一雪前耻——!
就这样,雁太子重整旗鼓,再一次燃起了斗志。
……
“明日,辰时过来。”
策天凤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语气是让人琢磨不透的平。
“是,师尊。”
上官鸿信眼巴巴地看他收下那条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细心去鳞的鲤鱼。
这回他可是里里外外从头到尾检查了好几遍,昨天还特意去请教过厨娘,新手容易忽略的遗漏的小细节通通拿小本本写下来了,还亲自实操了几遍。
今天的成果,绝无可能再出纰漏!
但又不能问人家我做得好不好,他已经过了向长辈讨要饴糖的年纪,况且这只是……只是一条普通的鱼!
雁太子纠结了半晌,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合适的借口,只能恨恨转身。
“我让你走了吗?”
策天凤皱眉,手上捏着个小瓶子,盖才旋了一半。
“啊?”
上官鸿信一脸懵逼地转了回来。
“手伸过来。”
啊?
他茫然地伸出手,大脑一片空白。
不会吧,就算这回还是没拿到满分,也不应该到被涂辣椒水反省的地步吧。
由于紧张,他试图让自己想些别的,只是视线兜兜转转,还是落回了自己真正在意的地方。
老师昨天划破的伤口似乎已经愈合了,只是那根手指上浅浅地留了个印子。
“唔。”
年轻人瑟缩了一下,掌心传来热度,似乎有扩散的趋势。不多时,湿润的凉意在虎口和指腹蔓延开来,先前那几道已经泛白的划伤很快就不疼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忍受的麻痒。
上官鸿信不得不转移注意力,这才压住蜷缩手指的本能。他的视线飘忽,最后还是从心地落回了师者的脸。
对方不说话的时候多了几分娴静,配合认真的表情,虽然这么想有点……但是,果然还是没有东西遮掩更好看。
他默默地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撇开,转而试着思考等会儿要怎么表现才能拉回印象分。
……
篝火啪嚓作响。
几条战利品已经串好,正架在木枝上翻滚,表皮已经金黄酥脆,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香味。
话说,今天能留下来吃晚饭吗?
虽然雁太子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显然这份心思已经被长者洞穿了。
“嗯。”
策天凤看了看火候,确认熟透之后递给他一串烤鱼,顺带一片不知道什么植物的宽大叶子。
大概是拿来包烤鱼的……?
上官鸿信不太确定地想着,接过时也忘了那只手好像还粘着灰和油,只因他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了对方撸起的袖子——下面裸露出来的手臂。
先前就很在意的那道白色伤痕,如今在火光的映衬下似乎更明显了。
像是刀伤,看走势一直向内延伸到肘部,无法判断是否还要向上,当时应该伤得不轻。
“……”
他觉得嘴里的烤鱼没那么香了。
大概是因为情绪会传染,对方抬头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把吃干净的木枝塞进火堆。
“在想什么?”
上官鸿信心想这大概涉及到了隐私话题,自己也不方便过问,更别说什么……如果您不介意,请让我看看整个伤口。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帮您回去问问太医。
虽然实际上他确实很想问,但最后只是低低地回复了一句。
“没、就是走神了。”
师者没说话,垂着眼摸了摸食指上已经愈合的疤。
未待对方开口,他便直起身,慢慢走向江畔。
波光粼粼,在一步步落下的浅洼中投下月影。
火舌窜出几根木头搭成的架子,它太渴望与空气接触,偶尔腾起亮色,得到一星半点的垂爱。
几颗溅落的火星很快熄灭,从极耀眼的白到炽热的红,最后落在地上,变成流落人间的漆黑陨铁。
雁太子有些不安地望着,身披清辉的人影,本该落在古画,或是文人笔墨下,转化为更鲜明的印记。
不知为何,却给他一种即将伴月而去的怊怅感。
“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吧。”
听着那温润的声音,分明还是平静淡然,他却像是头一次察觉其中情绪。
那是来自过往的回响,像是面对暴风雨的海燕,迄今还在不知疲倦地往返两地。那是本能一般的,比年岁更古老,更沉重的事物。
那是,一直绵延到现在的孤寂。
……
湿润的风。
顶多再过一个时辰,就要下雨。
他仰起头,如此想着,随手抹去脸上那点潮湿。
凉意渗入骨髓,这就不是能快速解决的事情了,还是要早些回屋歇息。
银色的月轮悬在属于自己的位置,并没有吝啬它的光芒。
至下次满月,不过一旬时间。
到那时,就要考虑选择盟友,此地与翏王有渊源,再好不过。
策天凤闭上眼睛,有些疲惫地顿住脚步。
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太远。
原本,只当他的出现是机缘巧合。
表现虽佳,却未必唯一。既是笼中之鸟,就逃不开命运的枷锁。
迟早会夭折。
见证不止一次,他很清楚,这不是外人该管的事。
师者头痛地按了按眉心。
本来不必多此一举。
……但时至今日,已经远远超过了最初的预判。
他得承认自己惜才了。
放眼九界,天才并不稀缺,才思敏捷,能言善辩,天生的特质固然值得称道,但评判一个人,要看的不仅仅是这些。
鹤王之子,无论天资、禀赋,乃至心性,几乎都无可挑剔。
羽国皇族皆有神功的传承口诀,领悟者寥寥数几,才情却又不如上官鸿信,遑论其他。
他阖眼,想到那人神采奕奕的模样。
……诸多因素之中,唯有一点尤为可贵。
此人心怀济时之志。
也许,错过就没有下次。
他有仁君之德,又恰逢此刻。
就目前形势来看,鹤王早有嘱意,储君之位已是板上钉钉。再是先天加持,年少,却不轻浮;能审时度势,又笃信好学,才华横溢……这些特征齐聚于一人,平生罕见。
先前,宗室三番五次遭人谋算,却都能化险为夷,胆识坚定;也知道巧借他人之口,懂得自身隐匿的重要性。
党羽本就离散,几只鱼虾在浅滩扑腾,这点动静成不了气候。
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只需要一次会面就能震慑。
重点,在于不能落人口实。
“……”
策天凤念及此处,不禁蹙眉。
放任对方孤身前去?翏王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对象,他年纪轻,怕要吃亏。
不畏强御,仁德是值得夸奖,但过刚易折,若是捏不准对手态度,在他人的地盘更加施展不开。
长者踱步,习惯性地思索接下来的策略。
没有先例可考,但就羽国的制度而言,如今诸侯之间的敌意是无可避免了。
也许矿产资源可以作为切入点,抛出诱饵之后,就该声东击西,毗连的翩地局势正乱,民众惶惶不可终日,正需要一个更强力的领导者。
见龙在田,德施普也。谁能得民心,谁便能得天下。
让对方松口并不难,但须得避其锋芒,迂回为上。
之后,就是此地。
墨家钜子在河畔停住脚步,向遥远的羿畿投去一瞥。
他必是千古明君。
滴答。
一滴雨落在他眉睫,顺着睫毛的弧度滑落下去。
脚下传来涌动感,那是起涨的河水,一波续着一波,力道并不大,却足以让人心惊。
降雨很快就会增强,山洪……次生灾害也无可避免。
汛期将至。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插手了。
……
天蒙蒙亮。
细雨下了一整夜,到太阳升起才将将止息。
卯时已至。
策天凤看向对岸,农作物的根系已经被淹没,而这仅仅是一晚的结果。
可到日中,植物暴露在直射的阳光下,又无遮蔽,时间一久难免遭殃。
河道需要疏通,防洪堤也必须加固,抗旱措施要想大规模铺开,需要充足的人力投入,还有紧急救援物资……行动要快。
他遮住脸,有点不适地皱眉。
清晨的凉意已经散尽,取而代之的是烈日的灼烤,光线甚至有些刺眼。
羽国的天象不正常,气候也是极端,地质脆弱,大半归功于过分开采矿产资源。
异常强烈的日照,会和那个传说有关吗?
师者回忆着自己翻阅过的典籍。
大羿射杀九日,古籍中也只是一笔带过,并无详实记载,或已佚失……又或许,是被刻意掩埋。
怪就怪在杂书之类也未提及,只有一卷残破古画中留有赋文,可惜墨迹晕染,还有火灼的痕迹,只能依稀辨别出几个字。
这画来历不明,几经周折,到他手上时只剩后半卷,还有匣上的一句警告。
此物不可示人。
鉴于破解机关的难度,以及这打开后还有三重阵法保护的梧桐木匣,他对此持相当的谨慎态度。
来此地之前,他也费神研究过,却只能确定来自羽国,应是前朝遗留之物。
朱漆描金,尤为贵族所珍爱,周身还刻有鸾凤纹,显示主人身份非凡。
然而画卷作者佚名,就连章印也无,若非刻意埋没,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还有一点着实令人费解,本是取鸾凤和鸣之意,其中一只却不知为何,没有点睛。
既然是羽国遗存,自己这边也没有更多线索了,也许……日后有机会。
策天凤暂且按下这个念头。
“师尊!”
他抬头望向来人,眼里露出一点笑意。
“嗯。”
看这副得意的小模样……大概是想通了,悟性可嘉。
“师尊,今天谈些什么?”
上官鸿信抑制不住欣喜神色,语气雀跃。
“不急。”
长者存心逗他,停上一停才继续开口。
“先帮我把东西晾了。”
“啊?”
“至于想谈什么,你可以在这期间想。”
“好的……?”
晾晒,现在阳光倒是正好,但是要晒什么?
年轻人迷茫地点点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没过多久心思便活络起来。
这个季节,应该不是玉米……那,小麦?
总不能是昨天的鱼,会有比这更离奇的东西吗?
诶。
灵光一现,也可能不是什么正经的……灵光。
上官鸿信震撼地眨眨眼,只觉得脑中仿佛劈过一道惊雷。
衣、衣服?
好像哪里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对呀。
他有点凌乱地捋了把头发,又下意识掩饰了一下动作。
自己绝对是想岔了,但是越不愿去想,这个答案反而越清晰。
衣服……衣服……
不能啊,况且都、衣服了那肯定是全套诶……全套……那也……不对,不要想了!
“……唔。”
雁太子努力地维持住了表情,不动声色地拧了自己一把。
好悬没左脚绊右脚来个平地摔。
……
一个时辰后。
事实证明,确实是他想多了。
上官鸿信默默把手上最后一把马齿苋铺好。
晾架已经被各类蔬菜摆得满满当当,地上的晒席也铺满了黄澄澄的小麦,风一吹,散发出一股谷物特有的清香。
粮食被分门别类地放好,在自己该呆的位置上躺着。
“嗯。”
策天凤粗略检查了一遍,满意地回头。
没教过,成果倒是不错。小麦脱粒处理得很好,也知道薄摊,定时翻动。
“之前做过吗?”
年轻人诚实地摇摇头,想了想,又点了一下头。
在皇宫的日子里确实没有,但前些日子他偷偷用断云石帮助过别人,舂米之类的……也算是有点经验。
“感觉怎么样?”
“唔,有点累,但是……”
雁太子回忆了一下方才的劳作成果,神色欣然。
“纸上得来终觉浅,果然还是该自己动手,亲自尝试过才知道农民的辛苦啊。”
“嗯。”
温润的声音似乎清浅了一些,在半空中打着旋,又像羽毛般轻盈。
“好了,累了就在旁边坐会儿。”
上官鸿信乖巧地点头。
他留在原地,望着那个身影渐渐远去。
外头太阳灼人,也不知道师父经不经得起晒……说起来,怎么今天没戴帷帽……?
年轻人在树荫下坐了一会儿,花了些时间整理衣服,又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诶?”
他不太确定地发了会儿呆,直到眼睛有些疼,才想起要擦擦汗。
方才……老师是笑了吗?
……
阳光偏转,很快便到了晡时。
“这些日子,实在劳烦先生……”
“之前我们眼见着作物害了灼病,大批大批死苗,却一直没像样的法子,还好您来了,真不知道怎样感激才好……”
“也不知道另一位是?”
“这位小兄弟怎样称呼?”
村里的人稀罕地探头探脑,围着师徒二人你一句我一句。
“我徒弟,你们叫他……嗯,小鸿就好。”
“哎呀,真是俊呢,十里八乡挑不出这样一个俊后生呢!”
“小鸿啊,看你一表人才,可曾娶亲呀?”
年轻人局促地张望着,被几句直白话语闹得脸红,到最后实在招架不住大伙儿的热情,只能求助地望向自己的老师。
“师父……”
他悄悄揪了揪那截垂下来的衣摆,又小幅度地晃了两下。
策天凤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半步,开口圆场。他在大众面前树立的能人形象还是很有威慑力,加上沉稳的语气,总算把话题扯回了最初的方向。
“要不是有你们帮忙,光靠我们这点人铁定来不及收成,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请收下吧!”
一行人还在说着话,又有几户农民提着大大小小几个包裹跑来,感激地向他们道谢,看那手上,都是些红布包好的吃食,不乏有自家做好的青稞饼、苞米饼,甚至还有零散的腊味。
“各家还要留着过冬,心意我们领了。”
策天凤站在年轻人身前,婉言一一谢过那些好意。
“不收东西,又不像那些老爷们强收报酬,这我们心里怎么过得去?至少请留下吃顿饭吧!”
“是啊是啊,哪有让恩人饿着肚子的道理呀!快快快,你们多添两张椅子!”
师者余光微移,看了看身后的年轻人。
他停顿了几息,还是应下了这份好意。
……
众人围成一圈,中间是一筐大馍,旁边几盘咸菜。
若不是事先劝阻,他们还打算把养了有些年头的老母鸡杀了炖汤,最后师徒俩好说歹说,总算是给劝了下来。
起初,农民们还有些惴惴不安,只担心自己没有招待好贵人,又怕嘴笨得罪,都端着碗面面相觑。
不过看到两人都埋头吃饭,没表现出什么不适应,他们才慢慢放下心,言谈行为也不那么拘谨了。
“哎,也是连年粮食歉收,我们也存不下什么像样的储食,只能多添些平时常吃的咸菜,希望你们不要嫌弃。”
“怎会。”
策天凤停箸,摇了摇头。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这里的气候条件苛刻,赋税又重,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唉!日子还是要过呀……”
“会好起来的。”
上官鸿信挨着长者坐,边享受和乐融融的氛围,俨然成了其中的一份子。
他专注地听着,眼神亮晶晶地注视着仿佛在发光的老师,待终于捞到空隙,便急急地开口。
“师父!”
“嗯?”
先前是一腔热血,等到了对方转头看向自己,又不免有些羞涩。
他眨了眨眼睛,挑着一个好奇的话题询问。
“您以前也务过农?”
“时间不算长。”
“那之后,您的起居都是谁照顾?”
“我在你心中,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雁太子感觉自己的舌头忽然打结了。
他有点手足无措,心里却更乱。一会儿觉得老师自食其力很厉害,一边却又抑制不住想着那只手臂,那道伤疤。
师父那么瘦,平时是怎样担水砍柴的?
“我知道。”
还挺敏锐的,就是太嫩。
策天凤好笑地看他发窘,待人缓过来才主动换了个话题。
“下次,记得往麦子中放一些剉碎的苍耳,拌匀了,摊好再去晒。等到未时趁热收藏,如此,可以在两年内不生虫蛀。”
一句末了,他见其他人也听得认真,还拿了炭块芦苇杆之类的东西记录,便又放慢语速继续补充。
“如有陈麦,也应依上法重新晒过。应在立秋节前晒,立秋过后,麦子多半已经生虫了。”
“农事缓则贫,争夺农时,从古至今都是头等大事。”
师者着重强调了一遍,余光瞥见徒弟满脸慎重,神色似是醒悟,语气便不自觉地放缓了。
“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
“佻民者,其国必无力。民生是稳定国家的基础,而作为君主,粮食的充足与否,就是检验其德行的重要指标。”
他注视着被寄予厚望的年轻人,眼神柔和。
“今天带你来,是希望你亲身实践,体悟农民的不易。”
“是,徒儿知晓。”
上官鸿信回以坚定的目光。
未来尚存变数,自己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只是在这之前,要做的还有很多,要担忧的,也并非只有天时。
许是心有灵犀,他见对方的视线微微偏转,落向不远处的麦穰垛。
“鼠害,值得警戒。”
“阳光普照,收割庄稼之后,他们自然无所遁形。”
“嗯。”
策天凤欣慰地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土陶碗。
许久没有听到这么令人满意的回答了。
类似境地的少年人,罕有如此觉悟,又是如此一片赤诚之心,当真可贵。
我……希望羽国停止战乱,希望和平到来,我希望羽国人民得到幸福。
年轻人青涩的回答又浮现出来,勇气清晰可见。
他想起初次见面时,与如今无二的眼神。
“那你,可要努力了。”
“我会的,师尊。”
师者微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
日影西斜。
劳作一天,人们三三两两结伴,收拾着家伙,趁着最后一丝光亮往回赶。
“小鸿!”
年轻人扭头,身量比自己高些的同龄玩伴正朝他招手。
“看不出来嘛,长得一副俊秀公子哥的模样,干起这种粗活来还挺利索!”
比鹏往他背后拍了一记,热络地揽住上官鸿信的肩膀。
“那是你先入为主。”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这个年龄段不常有的老成。
“还是说你跑出来是因为和家里闹矛盾了?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不过最近是有不少烦心事。”
上官鸿信视线掠过前面的人群,落向远方。
只是没等情绪酝酿就被打断了。
“哇、很痛诶!”
他捂着额头,瞪了一眼始作俑者。
“你啊,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比鹏一脸高深莫测状,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地收回手指。
“别把自己搞太累,有力气才能干活,晓得不?”
“……知道了啦。”
上官鸿信默默移开视线,心说这人和自己年纪相仿,怎么感觉对方已经准备罩着他了。
话说回来,自己看着很像深阁大院出来的……文弱公子哥吗……?这画面好像似曾相识。
他想起师父,深刻地体会到了初始印象的影响。
外表也是一种迷彩,真实,却给予人以迷惑性。毕竟人们总是相信双眼看到的东西,因而容易疏忽大意。
那么,他也会利用这一点吗?
雁太子眼神飘忽了一下。
……
火焰照亮黑暗。
热度蔓延,从脚底一直到手心。
有些晚了,好在自己提前留过消息。
上官鸿信随意找了个位置坐好,支着脸,盯着那堆熊熊燃烧的火焰发呆。
在宫内可没有这么闲散的时候,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一言一行都得合规矩。
现在得同时处理两边的事务了,大概到月中……会有一场交涉。
不知道师父会不会一起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多花几天时间和老师谈一谈如何精进话术,不过也许实践才是最好的方式……他会陪着自己练习吗?
似乎显得有点幼稚。
而且不能保证自己的反应很自然,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也许自己该事先演练……?
他想,只是这个念头还未延展开,肩上便传来一点动静。
“怎么、唔。”
上官鸿信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觉得软软的,还有点甜滋滋的,像小时候喝中药之后长辈塞进嘴里的糖。
于是他下意识动了动。
“嗯。”
大约是没料到他抬头这么迅速,幅度还比预料的大,策天凤也有些茫然。
嘴唇有点疼,好像是磕破了。
说不清是谁更尴尬,但两人几乎是在同时往后仰了一下。
“对不起师尊我错了!”
雁太子先声夺人,看似反应很快而实际上,他捂着嘴没敢抬头看,只是这句话说过太多次所以丝滑地涌了出来。
为什么每次这种事情都会被自己撞上,这也不能怪他吧,但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他大脑一片混乱,还没从刚刚的震撼中缓过神来,只觉得有点发晕。
而待脸被夜风吹凉了之后,上官鸿信偷偷从指缝中看了看,发现对方已经在用药膏涂嘴唇了。
他开始有点想哭了。
活了十六岁从来没这么丢人过,为什么自己总是在师父面前犯怵,或者……闹笑话……道歉都快成习惯了。
鼻子有点酸,糟糕。
“……唉。”
策天凤叹了口气,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感觉无奈。
该说自己运气不好,但是这也会传染吗?
最近发生的意外是不是多了点……虽然平时已经习惯被老天针对了。
这种纯属意外的事件真是令人防不胜防,至于疑似被自己牵连的徒弟,也只能在心里说一声抱歉了。
不知怎地,他想到了那只木匣。
鸾凤和鸣……不会和这东西有关系吧,按理说残卷而已,总不至于附带什么业力。
他沉默地移开视线,把另一只没开封过的小罐子推过去。
一只手接过,很快缩了回去。
……希望没对他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长者眼神放空了几秒钟,试图让嘴唇那点微妙的感觉快点退下去。
“你们师徒关系真好。”
不知道哪儿冒出一道声音。
上官鸿信一僵,瞬间把背挺直了。
“……”
怎么还有人路过啊!也太倒霉了!希望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他暗自祈祷天色的掩护,但很可惜现实十分残忍。
“还是头一次看见夫子对谁那么亲近,这么快就入乡随俗啦~”
“……嗯。”
虽然不是很确定具体是怎么个事,但策天凤还是先点头应下了。
“那你们继续聊,不打扰啦!记得早些歇息——”
少女挥挥手,她的身影逐渐远去,没入夜色,脚踝清脆的铃声却还留有余韵。
于是又剩下两个人了。
气氛微妙了一会儿,寂静才被打破。
“羽国确实有这种习俗。”
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试着解释刚刚发生的一切。
“亲朋好友……相熟的人之间是可以这么做……但也不是任意关系都……可以。”
师者看着他,有点疑惑地眨眨眼。
“这习俗也算古老了……现今不算常用……总之就是,一般对新认识的朋友,或者对外邦人的礼仪!”
上官鸿信被他盯得语速加快,心跳也加快了不少,在胸腔内咚咚地响着。
“这样。”
策天凤想了想,看了眼另一只小药罐。
“手上如有擦伤,也可以用。”
雁太子猛点头,火急火燎地把它收进袖子里。
“师尊,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
他为着之前的尴尬,多少有点中气不足。
“嗯,我送你。”
“……好。”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作祟,他又瞄了一眼那人的神情。
火光映照下,是一副沉静的模样。
……
江畔。
落日余晖已经散去,薄暮之后便是银辉。
月光在滩涂均匀地铺开,照过人们来来往往的脚印。
水汽萦绕在鼻尖,被风一卷就只剩湿润的余味。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行过芦荡。
湖面开阔,波光悠悠地滚动,像是湖水平稳的呼吸。
远远望去,能看见黛色山脉,再高处,便被云雾环绕,看不真切了。
水波涌动的声音,虫鸣鱼跃,新旧芦苇不同的触感。
年轻人脚步微顿,用心倾听着大自然的轻吟。
抬头是满天星斗,俯首是广袤的土地,置身于此,就仿佛与世界融为一体。
只是……
心随意动,他倏地停住脚步,短暂地驻留了几秒,便继续前行。
再过眼前的湖荡,心境却是不同。
近日来的亲身经历,比所阅书卷的记载更详实,也更容易让人产生共鸣。原来抛却他人刻画的形象,抹消空泛的想象,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算真正了解民众。
这都多亏了师父的教导,如果没有人指引,也许自己还要多走很多弯路。
上官鸿信迎着月光,举目眺望。
他想起夜色中,温暖火光下映照出的眉眼。
那股疏冷的气质似乎变得浅淡了一些,像是一叶小舟停泊,仿佛一种难言的感觉落到了泛黄的纸页上,化成了文章。
那是落地生根般的安心。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白雾消散,无声无息地,径自飞向天的尽头。
一瞬间,竟是月华如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