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遐蝶和风堇离开了房间，房间里只听得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那刻夏低着头说完这句话后，他望着白厄的眼睛……他知道这很残忍。但是这是预定好了很久的路。
“想要知道我的全部，这就是前提。”
指尖摩挲上白厄的脸颊……他的体温比自己高不少，皮肤柔软，就像贴上了一块暖暖的玉石。那刻夏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能够如此之轻，轻得像漂浮于神悟树庭上的那枚理性火种。
要爱上一个将要湮灭的星星吗？
当你望着夜空遥远的一颗星辰……它可能早已走上了陨灭的道路。你所见到的只是它的残余，它穿梭千万年留下的余光……等他落到你的眼睛时，你惊叹他的美，却全然不知他只剩下一具残骸。
什么是所谓真相，什么又是虚构的现实?
神谕是真的吗？逐火之旅是真的吗？黄金裔的使命是真的吗？他的失忆是真的吗？
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痛苦是真的，爱也是真的。但是你要走近他，想要知道他的全部，面对他的死亡就无可避免。
白厄掉下来了眼泪，他的眼泪像蝴蝶一样从眼睛里流出，从心底里诞生的浓稠胶水却把心都粘得稳稳当当。
“我很快就会死。”那刻夏平静地说。
“会像粉末一样消散于空气里，我的灵魂已经不足以支撑我体面的死去。”
他躺在病房见到那刻夏的图画时想到他，那刻夏说老师有着薄荷色的头发……薄荷真好闻；他闭上眼睛做梦时想起那刻夏，梦里那个模糊的薄荷色影子用卷尺量着他的身高臂长，给他定制了第一套学生校服；抱着那刻夏的腰睡觉时。他看着那刻夏，深深地觉得老师睡着的样子好平静，好可爱。就像大地兽一样可爱，比大地兽还可爱。
他忍不住想去吻他的脸，可是向前又停下。摸摸老师的手心，好凉……就像薄荷一样，如果自己用舌尖碰碰他，就好像会化掉了。
这是一次性的糖果，他要珍惜。
“老师，我们都会死的。”
“老师会死的，我也会死，普通人会死，黄金裔会死，大约很多很多年后，或许奥赫玛，神悟树庭，或者翁法洛斯这颗星球都会死。”
我们都会死的，成为半神也不能避免死亡的命运。可是我一点都不会恐惧，我一点都不害怕死亡。
白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大概有些语无伦次，眼泪簌簌从他的脸上滚过，他的声音哽咽了:“就当我的任性吧。其实，我也不知道逐火之旅的未来会怎么样。”
他用力眨眼睛，让眼泪落到老师红色纹路的手背上，面上腼腆又有些羞愧:“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担得起神谕中的责任。我很担心辜负缇宝老师，我很害怕无法背负大家的希望。如果我不是神谕中那个背负一切的黄金裔……如果我做不到带着大家迎接到再创世……”
“但是我仍然会努力去做的，就像老师对自己的理想一样。”
每一次炼金试验，老师其实也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是老师每一次都敢去赌。
我想我从您身上学到的不止知识，或许还有直面未知的勇气。
“但是我仍然很高兴我能走上逐火之旅，我能遇见老师，我能喜欢上老师。即使知道老师会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我也很高兴。”
如果我们的未来不可预料，老师你会说——那不如着眼当下……您告诉我了全部，我好高兴。
太广阔的理想会把一个人吞噬殆尽，在那浩渺无穷的愿望把我吞噬以前，好想能牵起你的手……最好的话，我想带老师去我的家乡看看……
那刻夏一言不发地看着掉下水珠的年轻人，潮湿的心脏里像长满了一片湿漉漉的苔藓。
他低下头，用指尖抚去白厄面上的潮湿，指尖带起一串温热的触感。他用额头抵住白厄的额头，闭上眼睛，感受年轻人落下眼泪的颤动。
他早就对自己的死亡不作评价。这是他此生最狂妄最大胆的一次实验，如果理论成立。那么此生所有的东西抛弃也在所不惜。
他用力去握紧那只相牵的手，柔软的掌心裹着可称冰凉的指尖，年轻人暖融融的温度顺着掌心贴传过来。
他睁开眼睛，那双近在咫尺的，向日葵似的蓝眼睛下着潮湿的雨。
他第一次见到白厄的时候，也在下雨。
他有些恍惚，好像白厄停留在他身边的十年不过眨眼瞬间。
一如将石子抛入池底，莲花的种子从淤泥里慢慢发芽……又仿佛是一颗火星落在草丛中，分秒之后，就滚烫明亮到让人难以忽视。
白厄在刚来树庭时完全是个少年，那晚发烧时躺在床褥上蜷缩着身体，手心紧紧地叠在一起，脸颊烫得惊人，嘴角微微下沉，呼吸时胸腔微微上浮。
那刻夏推开房门，伸手用微凉将白厄的刘海撇开，看清这张稚嫩的面孔上挥之不去的苦恼，困扰，甚至说无助。他明白这个刚来到树庭的孩子还不能撇下他的一切，去买了汤药和清淡的饮食准备好后坐在他的床头，手牵上少年的掌心，听他细细小声地呢喃:“爸爸……妈妈……”
生病的青少年眼角滚下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呜……好难受……”
“……没事，没事。”那刻夏一下地用手心安抚少年的手背，白厄发烧做了噩梦，梦里面都是他那些难以忘却的过去。他梦里都是在呜呜咽咽地哭，一边哭一边紧紧抓紧了老师的掌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那刻夏……老师?”
那刻夏嗯了一声，把药端到了少年的手边:“生病了要说，喝了吧。”
“……那刻夏老师……您……您是……?”
“别想那么多，喝了药睡吧。”
白厄大约意识到了可能刚才自己说了糊话，他爬起身连忙端过汤药，脸蒸腾得红彤彤的。抱着汤药一饮而尽——非常温热的汤药一下子把周身的寒意驱散不少。
他透过汤碗盯着老师的眼睛——那只漂亮的异色瞳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青少年鼻子一酸，结结巴巴说了句谢谢，又被老师扶着躺下盖好被子，然后……然后老师牵住了自己的手。
“老……老师?”
“是阿那克萨戈拉斯。”老师没有松开握着自己的手，那时老师的手心尚有余温，还能裹着自己的掌心。柔软得不可思议。
“睡吧。”那刻夏从旁边抄起了一本书:“明天你可以不去上课。”
好像是童年里的梦，但老师柔软掌心漫不经心地捏了捏他的掌心，一种无言的安慰感油然而生。
老师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拉住了他的手。他就下意识地掉了眼泪，水珠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的湿润——好像这只手递交给他的支持感足以击碎一切不安，恐惧的夜晚。
“……您不回去休息吗？”
“你发烧有些严重，睡一会儿还要吃第二回药。”
那刻夏用另一只手翻书，白厄闻到一阵淡淡的薄荷香气，让他想到在家乡田野里走过时嗅到的香气……
他心下一动，老师这是要陪他一晚上的意思么？
他的心跳咚咚咚，在这个小小的学生宿舍里有些太响了……他觉得自己一定病得很重很重，他连把自己手缩回来的力气都没有。老师的掌心很温柔……凉凉的，比冰丝的布料还舒服。
老师出现在这里就像梦里一样，他突然舍不得闭眼睛。
他在无边的噩梦里走走停停，突然间一滴蜂蜜到了自己身上；他在烈火焚身的地狱里蹒跚徘徊，突然间一弯月牙的泉流流过自己的脸颊；他梦见自己在一片黑潮的麦田里哭泣，有人抚过自己的额头，用掌心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带着他走到了一片树荫下的宁静之地。
如果闭上眼睛，这场美梦就醒来了怎么办？
他的睫毛颤动着，让眼泪再滴到亲爱的老师手上。
老师抱住了他。
他的眼泪还没掉完，眼睁睁看着老师几乎有些不顾手上输液的管道。年轻的救世主连忙站起来，主动伸手，在老师平静的面容里被老师搂在了怀中。
“……”
他看见金血在那刻夏脸颊上残留的遗迹，像片瑟希斯的枝叶。当老师抱住他的时候，他也手足无措地回抱住了老师，却紧张得不知道手要搭在他的肩膀还是腰上。
哭过一通的失忆家伙鼻尖红透了，他小心翼翼看着老师手上的管道，瞥到因为针脱落弥漫出一层愈发明显的金色。一下子想推开老师是也不是，这个拥抱好幸福……老师的身体好柔软，抱起来就像大地兽玩偶一样……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平时时空的自己也会和老师拥抱吗？他懊悔自己没有成为祭司的天赋，如果欧洛尼斯会使用时间停滞的方法，那么可不可以在这一瞬间教会他?
他觉得自己好像很傻地笑了，可能那个会被称呼为“灿烂迷人”。
但是如果让他自己评价自己这个刚刚一通哭了后又因为一个拥抱笑起来的样子一定特别傻……他把好多好多眼泪全蹭在最喜欢的老师身上了。
“……那刻夏老师，你流血了……”
“都是你的错。”那刻夏的声音缓慢，缓慢又沉沉地在他的耳朵边响起。
隔着眼罩，白厄看不清那刻夏的神色，但是老师紧紧地扣着自己的肩膀，仿佛想将他和自己融合一样地抱着自己，一点也不在乎手背上的针头脱落……
他好像遇见了更麻烦的事情，完蛋了，死定了。
这一切都要怪白厄，为什么要在失忆的时候做这些事情，像笨蛋，像傻瓜，难道失忆后人真的会变成呆瓜?
白厄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他固执地去偏头看老师，接着被那刻夏强硬地掰过脑袋。
那刻夏的脸上铺着一层晚霞的颜色，温度像一块袋子里的黄金蜜饼余温，眼睛又比星海更加无垠，嘴唇又泛着白色……他刚才狠狠咬过嘴唇……连嘴唇上都有金色的血丝渗出。
白厄几乎要晕头转向了，他和最亲爱的老师鼻尖交错，脸被一双微凉的手捧着。呼吸急促地向外喘着热气……那刻夏老师的脸很好看……如果两只眼睛都一起盯着他的话……他可能会晕过去……
白厄觉得自己像被举起来的一块鸡块。老师用手捏着他，却不吃他，让他在空气里四散自己的温度……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他能上来咬自己一口。
白厄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刻夏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年轻人鼻尖的一颗眼泪上。
向日葵的花心上点缀着一颗露珠，瑟西斯在上。如果他真的是太阳的孩子，他真的是刻法勒的半身，他滚烫的热量真的会把自己像水洼一样蒸发掉的。
他吻了这一滴露珠。
“白厄。你来杀死我吧。”
他笑着用指尖搭上年轻人饱满的唇珠，若即若离地靠近年轻人温热的唇。用那双漂亮的异色瞳里近乎缠绵地言笑晏晏，轻笑出声。
他说。
“后天，就由你就来杀死我，取出我的心脏吧。”